段之縉應下了老先生的邀請,提著袍子走到高台上,頂部燈光更為刺眼,叫他視力晃了一下,閉目醒了醒神,這才發現台上已經站好了一個人,正是鄭崑瑛。
“鄭兄!早有預感能在這兒與鄭兄會麵!”段之縉也是見著“老熟人”了,上去拉他的袖子,鄭崑瑛看著他倒是吃了一驚,他性子又直,不會虛情假意地客套,用現代話說就是沒情商,竟然直愣愣地來了一句,“段弟,我是真沒想到能在這兒看見你。”
段之縉並不介意,也不去深思什麼,隻笑著回道:“說實話,我自己也想不到啊!怎能料得有如此的造化,跟鄭兄同台。”
鄭崑瑛雖然不會說話,心地卻是良善的,很願意見彆人好,因而此時也是真高興,拉著段之縉說起了剛才燈謎,兩個人熱火朝天地討論著,不知不覺,台上已經站定了十餘個人,台下猜燈謎的活動也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高台上,等著老先生宣布開始。
老先生又砰地一下敲在鑼上,原本還有些私語的台下霎那間安靜下來,他臉上掛著一個春風和煦的笑,拱手施了一禮,“老朽也是長見識了,今年竟有十三位才子同登辯經台,不僅是我望星樓之大幸事,更是安平縣,乃至德平府人傑地靈、學風昌盛之故。老朽,與有榮焉!”
這是做生意會說話的,一番慷慨陳詞,台下已經掌聲如雷鳴,讀書人們也紛紛叫好,著實鬨騰了好一陣。
老先生轉過身來看著各位學子,“今年的辯題為:《禮記·王製》中的‘刑人不在君側’。給諸位一刻鐘時間思考,一刻鐘後一聲鑼響,請各位分成兩隊,站在‘支持’和‘反對’兩個木牌之前論述此題,勝利的一隊揭曉下一題,做一篇文章出來,用時兩刻鐘,由大家評選,得票最高者即可獲得我們今年的燈王!不過還需要注意,第一次說話之前還請自報家門。並且若是一句話不辯,可是直接算輸的!”他說完了規則,就提著鑼走到了台下,將思考的空間留給台上之人。
刑人不在君側,出自《禮記·王製》,全文是“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實際上是一種尊卑等級秩序,強調的是用過刑的人,不能再侍奉君王。簡而言之,就是犯過罪的人,能不能再入朝為官,治理天下。
段之縉分析了一番,已經有了大體的思路,選對了自己的站位,等著再一聲鑼響,向“支持”的木牌走去,此時手上感受到了一絲阻力,回頭一看,便見鄭崑瑛那張有點憨氣的笑臉。
“段弟,看來我們想的是一樣了!”段之縉見又和這個剛認識的人一塊兒,也覺得十分有緣。
兩人貼著在“支持”字牌前站定,其他的士子也都選好了站位,他們這邊不容樂觀,共十三個士子,竟隻有五個人支持。
又一聲鑼響,辯經正式開始。
反對者中走出一人,朝著台下施禮,“在下周知儀。”然後轉向他們這小貓三兩隻開口道:“《尚書》雲:’改過不吝,從善如流’。人孰無過?關鍵在於能否知錯能改。若觸犯刑律的人真心悔過,且有才乾可為君主所用,為何要因其曾經之過錯而將其拒之於君側之外?”
段之縉這邊也走出一人,朗聲道:“在下夏明,敢問兄台,你能隔著肚皮看透人心嗎?”
“這是何意?”
“字麵意思,兄台如何保證這些曾經作奸犯科之人是真心悔改?”
“這……”周知儀尚在躊躇,另一名為王銘和之人站出,拱手笑道:“兄台未免太過偏激了,受刑之人不僅僅隻有作奸犯科之人吧?若管仲之人,若說他為作奸犯科,不若說他選錯了孝忠之主上,也算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連聖人也說過,‘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我們這些人,都要成為蠻夷了。齊桓公不計前嫌,任用管仲為相,這才有了齊國的強大,成為春秋一霸。再有,若如孫臏、太史公之人,若如兄台之言,豈不是應當不見天日才好?”
他這一番大論,引得台下之人連連點頭,拍手稱讚者亦不勝枚舉。
與王銘和觀點相同之人乘勝追擊,幾乎要將這辯題說到極儘之處,再也沒有能夠辯論的餘地。而支持“刑人不在君側”的士子們一個個冥思苦想,似乎已經認輸。
段之縉已經聽完了那邊的觀點,組織了一番言辭正要開口說話,旁邊的鄭崑瑛先上前一步,“在下鄭崑瑛,敢問對麵的兄台,刑人為何意?”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之前有一位名為“劉榮慶”的士子出列答道:“刑人,有三解。一解為觸犯過刑律之人,一解為受過肉刑之人,還有一解是指宦官,因受過宮刑,所以稱之為刑人。”
“想必兄台是極為願意和宦官一起同朝為官的了?”
劉榮慶仿佛受了奇恥大辱,臉脹成豬肝色,振袖一揮,怒道:“豈有此理,宦官怎能乾政!你不要在此地說笑!吾等所指的刑人,定然不是指宦官!”
鄭崑瑛了然地點頭,“那一定是指觸犯過刑律之人,或是受過肉刑之人了?”
對麵的人互相商量一番,最終還是點點了頭,不過仍是補充了一句,“並非大奸大惡之人。”
“何種為大奸大惡,何種不為?何種肉刑不是因觸犯律法而實施的?”
對麵的人啞口無言,王銘和思索了一番,出來回道:“生民所觸犯的律法,也要分為兩類,一類是如殺人、縱火、強盜等,謀財害命或是反抗朝廷,這人心裡都黑透了,不可再用。還有一類卻是如管仲之罪,雖也是罪過,但並非謀財害命、並非悖逆君主,隻能說是各為其主,其情可憫。像這般人,若是有大才,為何不能常伴君側?”
鄭崑瑛正在思考時,段之縉終於開口,“在下段之縉,敢問兄台,管仲是無罪之人嗎?”
王銘和仍是那一句話,“其情可憫。”
段之縉失笑,“臨陣脫逃,是否為罪過?想要射殺齊桓公,我們先不論齊桓公的貴族身份,他想要殺人,是否為罪過?”
王銘和:“自然是罪過,但管仲有大才,司馬貞曾讚許他和晏嬰二人,‘夷吾成霸,平仲稱賢。’即便私德有虧,比起他們的功績,這也不算什麼吧?”
“兄台這就是後人之見了,請問齊桓公留下管仲之時,能夠預見管仲能助他為春秋一霸嗎?臨陣脫逃,對軍前士氣的打擊,難道還要我為兄台細言嗎?管夷吾為助其主上稱王,使得公子糾險些以兄殺弟,造成人倫慘劇,這也是其情可憫嗎?”
對麵的王銘和垂首不言,台下之人或點頭讚同,或撇嘴表示不屑,各有各的想法,有著急的人大喊出聲,催著王銘和應答。
段之縉乘勝追擊,“在下細思兄台之言,不過是應了‘刑人不在君側’的前一句話,‘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管仲為一代名臣賢相,即便是犯了罪也有兄台等為其辯白,道一聲其情可憫,若此人不叫管仲,名為張三、李四、王五,兄台還能說一句其情可憫嗎?還是恨得咬牙切齒,稱之為臨陣脫逃、悖逆人倫之大奸大惡之人?孰不知秦之強,正在於‘法不阿貴,繩不撓曲’。”
“好!”這一番論述叫眾人議論紛紛,拍手叫好,段之縉朝著台下再施一禮,回到原處站定。
這一回,這論是真辯完了,對方啞口無言,垂頭喪氣,這邊有一個士子還沒來得及說話,可現在理已然說儘,他也是自尊自重之人,斷不會現在插上一些口水話,保住自己的名額。
老先生再次敲響了銅鑼走上辯經台,這一場辯經就到此結束。
“真是大開眼界!”他弓腰朝著台下大聲疾呼,“果然英雄出少年啊,本以為反對者人多,讚成的小友們該有一番苦戰,然後力有不逮敗下陣來,沒想到反敗為勝,贏下了這一場辯經,真真是叫老朽我開了眼界啊!”
底下人也不斷歡呼,明明是寒冬臘月,雖說南方不如北地乾冷,但也是濕寒難耐,此時的樓內卻是一片熱氣騰騰,連著頂上的花燈都在旋轉,“金鱗映月”的燈王閃耀出那一條蛟龍,在雕梁畫棟間飛舞穿梭,震蕩人心。
“現在辯經台上還留下四人,正是段之縉小友,鄭崑瑛小友,夏明小友和錢治平小友。下一個題目為‘重本抑末’,隻不過此次題目要求是,寫文以駁斥‘重本抑末’!”
老者尚沒有說完,底下一片嘩然,“重本抑末”是聖人教訓,道理已經說儘,不應再辯了,況且這是朝廷政令,也輪不到他們這些沒有官職的讀書人在此大放厥詞。
底下已經有人心驚膽戰,怒嗔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重本抑末’乃國法,豈能駁斥!”
老者哂笑,“大家先不要著急嘛,這是縣令大人出的題目,最後的文章不僅要給各位看,還要呈給縣令大人看呢!不過,若是台上諸位不敢,那可自行下台,隻可惜今年的燈王,恐不能歸於賢才了……”
段之縉是為求名,既然文章能給知府看,他自然願意。鄭崑瑛是奔著好彩頭來的,自然也不會下台。夏明也是為了這盞燈來,那錢治平卻不敢做此種“悖逆”之文,大袖一揮走下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