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1)

如今台上隻剩下了三個人,一個段之縉,一個鄭崑瑛,一個夏明,每人都要在兩刻鐘內做出一篇文章,專門駁斥“重本抑末”。

這題目說來簡單,似乎隻要駁斥即可,但問題在於這些書生苦讀多年,學的就是“重本抑末”、“重農抑商”的道理,已經吸煙刻肺不容辯駁了,如今叫他們違背自己的內心寫一篇駁斥之作,談何容易?便是段之縉這種沒有思想鋼印的人也不容易,原因很簡單,你得用四書五經來駁斥四書五經,自由發揮隻會被打出去。

段之縉仔細回想了這幾個月學到的知識,將有關商業的內容都挑揀了出來,思考了大概半刻鐘,這才下筆。先拿朱子的言論起頭,說明先哲並沒有否認商業的作用,然後講《中庸》裡的“萬物並育不相害”,可以說明“農”“商”二道並非是對立存在,完全可以共同發展。最後用孟子“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之語結尾,說明商業的價值,義利統一的理念。

他下筆如飛,在一聲鑼響前僅剩的不到二十分鐘裡寫了六百餘字出來,卡緊了最後一刻停筆,最後吹乾筆墨,將文章交上。

其實此刻,最終勝利者是誰,大家已然心中有數了,就在段之縉和鄭崑瑛二人中出,隻因夏明思考的時間太長,沒有在規定時間內做完文章,已經悻悻地走下辯經台。

那老先生先接過了鄭崑瑛的文章,撚須品讀一番,大喊三聲,“好!好!好!”他對翹首以盼的眾人讚道:“這位小友當真是了不得啊!待老朽為諸位念來。”

老先生是有幾分功力在身上的,文章讀得抑揚頓挫,動情處似雨打芭蕉,珠玉迸濺,五分的文章也能讀出來十分的妙處,更何況鄭崑瑛的文章本就如高山流水,一瀉千裡,其筆力之深厚,不是段之縉能及的。

但是鄭崑瑛還是輸了,原因就出在題目上,“重本抑末”之政雖有種種缺陷,可要想寫好,便一定要真心覺得“重本抑末”為弊政,這才能找出其不足之處,論得有理有據。可惜,在場的諸位讀書人,恐怕也隻有段之縉一人是真心在抨擊“重本抑末”,辭藻雖不如鄭崑瑛瑰麗非常,讀出來也是金聲玉振,激蕩人心,說理也十分透徹。

待老先生讀完了段之縉文章,台下讀書人已經圍繞此文展開了激烈辯論,一時片刻竟然也停不下,還是老先生敲了一聲鑼鼓這才安靜下來。

“老朽活到了這把歲數,駁重本抑末還能駁得頭頭是道的讀書人還是頭一回見,果然了不得。敢問小友是哪裡人氏?”

“在下是京城回原籍參加縣試的讀書人,不值一提。”

“小友太謙虛了。今年這盞燈王非小友莫屬,價值萬兩。老朽先在這裡提前恭賀小友縣試得中了?”

段之縉道謝,將取下的“金鱗映月”遞給了已經興奮到滿臉通紅的瓊香,然後裝作不經意地問道:“老先生,您一晚上送這麼多燈出去,得多少錢啊?”

那老者自得一笑,“十等的燈做五百盞,依次遞減五十盞,燈王一盞,總計白銀十萬兩,隻多不少。再加上舉辦活動的耗費,一晚上還要再加一千兩,總計十萬一千兩白銀!”此話一出,一片嘩然,都對此大手筆瞠目結舌。

“你們主人家一定是巨富,不依靠酒樓賺錢,才能如此慷慨,每年撒這麼多的真金白銀出去。”

段之縉隻不過吐了一句平常話,老者笑容卻僵住,訕笑道:“我們主人家感念這麼多年來諸位的照顧,這才花此重金為大家歡快一晚,也是附庸風雅之意,倒是沒有彆的產業,用的都是每年酒樓的收益。”

讀書人們紛紛稱讚酒樓老板的慷慨大義,段之縉但笑不語,待燈一個個取下後,他再次抬頭向樓上望去,之前模模糊糊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似乎從來沒人來過。

怎麼,看熱鬨的人,熱鬨還沒有看完就走了?未免太奇怪!即便是現在沒了比試,也不該走的一乾二淨啊。

再者那老者的話裡也是漏洞百出,十萬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一個再高端的酒樓,他又不提供住宿,又不是連鎖,如何能一年賺出來十萬兩銀子?即便全是達官貴人來用餐,他一年賺出來了十萬兩,如何就真的那麼慷慨,一夜之間全送出去?

這到底是賺錢,還是在做慈善……

一個想法亟待驗證,段之縉不做停留,和鄭崑瑛告彆後匆匆走向自己的馬車,也沒有看見大堂西北方隱蔽的角落裡,他的授業恩師秦先生正陪著一個中年男子吃花生米,還時不時地喝兩口小酒。

“怎麼樣?我這個徒弟不錯吧?”秦先生自得道。

“馬馬虎虎,腦筋轉得倒是挺快,文章可不如鄭崑瑛。”

秦先生呸了一聲,假嗔道:“偏你挑三揀四,縉兒文章也就是隻次於鄭崑瑛罷了,比之其他人還是要略強些滴。”

對麵那人搖搖頭,“你沒忽悠我吧,他真是全忘了之後才又學了七個月?”

“咱們倆啥交情?我忽悠你能得什麼好處?”

“那他也隻是占了腦子活的好處,科舉沒有一場會叫你駁斥‘重本抑末’。”

秦先生嘬了一口小酒,“你就說他這樣的能不能得中吧。”

問到了關鍵處,對麵的人卻不說話了,一個勁兒地勸酒,秦先生也不強要一個答案,兩人仿佛無事發生,一杯接著一杯地喝。

那邊段之縉已經走到了馬車旁,王章一臉正色地點頭:“不出二爺所料,這家酒樓就是在開設賭場。小的出去之後,見有幾個打扮極為類似的人往返來回於酒樓和對麵的茶館之間,不像是正經的客人。後來小的見一個中年男人被扔出來,給他使了五兩銀子,他說裡邊在設賭局,賭誰能贏得燈王。”

果然如此!段之縉心下冷笑,又問道:“剛才你可曾見酒樓中出來一些錦衣華服之人?我總覺得這望星樓樓上也應當開設了賭場。”

王章連連稱是:“外邊的光不那麼刺眼,小的看得清楚些,那樓上好些老爺呢。之後小的爬上了那棵老槐樹往裡頭望,一塊木板上用白堊寫了好多人的名字,那些老爺指指點點,猜著應該是在下注。但是他們都不曾出來。”

怪不得啊怪不得,上來就先問問你姓甚名誰,那小童知道了答題者的名字跑得比兔子都快,原來是趕著傳遞消息去了。還有那老先生,人家參不參加最後的比試和他有什麼關係,倒是先急了。

原來是少一個人參加就少一個賭注,少得一筆銀子。

開酒樓,一年辛辛苦苦的,能賺幾個錢。不如開賭場,他一晚上下十萬的本錢,引得樓上那些人做一場風流豪賭,不知能套出來多少的銀子,也隻有這才是一本萬利的買賣,比酒樓來錢快多了。

怨不得人家說,賺錢的法子全寫刑法典裡呢,到了古代也是,能賺錢的路子都在《大雍律》裡頭。

隻可惜這些天真的讀書人,還不知道花燈絢爛的燈光之下,滿是蛆蟲和爛泥,達官貴人把他們當成賽馬場裡的馬,在這兒試腳力呢……

“拿好了這價值不菲的金貴東西,咱們回王家吧。”段之縉淡淡地吩咐,哪怕得了這盞燈也無甚了不起的,可恨自己今日當了一匹“好馬”,不知道叫多少人一夜暴富,又叫多少人家破人亡。

馬車從哪裡來回到哪裡去,王家人已經接到了消息,得知段之縉過五關斬六將,竟然得到了今年望星樓的燈王,一個個都興奮的得睡不著,王老爺更是直接把他叫去了正堂,說是要問些話,實際上隻是要稀罕他一番。

王元浩滿意地撚著自己的胡須,“英雄出少年啊,你小小年紀,還尚未及冠就能取下來這盞燈王,我看今年縣試和府試,乃至明年院試的案首都得你來做了。”

“外祖父過譽了,縉兒能有今日,都離不開母親和秦先生的教導,也離不開外祖多年的支持。”

高帽子一帶上,王元浩就哈哈大笑,“也是你爭氣!像你的那些舅舅、表兄弟,一個個都是蠢材,便是請了名師來教導,也沒什麼長進。”

話說到這個地方,段之縉可不能接了,他端坐著喝水,隻當自己沒聽見,問起了今天望星樓的事情。

“外祖父知道望星樓的主人嗎?”

“知道些,他似乎是十幾年前從京城來的,身後背景大著呢。”

“從何說起啊?”

王老爺飲一口清茶覷他一眼,“問這作甚?”

段之縉掩飾地低下頭,貌似無所謂地回道:“隻是驚歎他們每年拿出來十萬兩銀子打水漂,未免太過豪橫了些。”

王元浩哼笑一聲:“這裡邊的水深著呢……十幾年前,望星河邊的望星樓可不是這一座,原先是一家六口在經營,祖上傳下來的,朝代更迭都沒讓戰火淹了,結果京裡的那些人一來,這一家六口就不知往何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