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崑瑛和段之縉二人在樓上說些應試的東西,不知不覺,時間過的飛快,樓下漸漸熱鬨了起來,吵鬨喧嘩之聲衝過層層門簾屏風,一直傳入耳內。
“下邊是怎麼了?”按理說這樣的酒樓,又是這樣人間仙境的風格,該不能讓樓下的吵鬨聲傳進雅間,一則是打擾了客人用餐,二則和他們酒樓的風格不適配,亂了這人間靜謐之處。
鄭崑瑛出聲解釋,“段弟不知,曆年上元佳節,望星樓都會在正堂掛起無數花燈,引士子來猜謎辯論,最頂上的那一盞‘金鱗映月’是魚躍龍門的好兆頭,每年得著這個燈的士子都能在接下來的考試中高中,因而又叫做燈王。原本我今夜也是要來比試一番,看能不能得個好彩頭的。”
段之縉興起了幾分興趣,兩個人一起下樓這才看清了大堂中的絕世之景。
穹頂懸著千萬盞金玉燈籠,仿佛被揉碎的銀河潑灑在檀木梁間。“蟾宮折桂”、“金榜題名”等常見的祝福圖案也無甚贅述的必要,最巧妙的是諧音,白鷺立於蓮花與蘆葦叢中,這叫“一鷺蓮科”——一路連科。又有和田美玉被磨成薄薄的一片,雕琢成“杏林春燕”,寓意著提燈之人能有幸(杏)去得瓊林宴(燕)。
最妙的是最頂上那盞“金鱗映月”,怪不得年年都能引來無數士子爭鬥。它通體覆著鮫綃,鱗片皆用金箔點翠,魚尾卷起處鑲著十二枚波斯水晶,此刻被其他的燈光照著,竟在梁柱間投出蛟龍騰空的幻影,隻一見,心臟都能快跳兩拍。
正當大家的眼睛全盯著那些垂下的花燈時,一個身著簇新石青色長袍的老先生登上大堂中央的高台,手裡掛著的銅鑼猛地一敲,朗聲招呼道:“今年小店還是承蒙了各位照顧,仍在上元節之際舉辦這花燈會,規矩同往年一樣,咱們這兒的花燈分為十等共十個燈謎,你猜中一個便能拿第十等的燈籠,猜中十個便能拿第一等的燈籠,分文不取!”
這些燈籠可不是市麵上拿紙糊的燈籠,各個都是真金白銀,玉做的燈籠麵,價值不菲。
段之縉側身問身邊的鄭崑瑛道:“鄭兄,這十個燈謎十盞燈籠,‘金鱗映月’該是猜中了十個燈謎便能取得了?”
“非也非也!這十個燈謎都猜中了,才僅僅獲得了能夠爭奪燈王的機會,要拿燈王需要辯論,士子們混戰,最終勝出的那一個士子才能獲得燈王。”鄭崑瑛的話才落下,台上的老先生從寬袖中抽出一張紙條,蹙眉看了一番,展顏大笑,“今年的論題可真是不簡單啊……《禮記·王製》雲'刑人不在君側',然齊桓公用管仲,秦孝公用商鞅,此謂遵古製耶?破古製耶?”
竟然是這樣啊……段之縉抬頭望望那璀璨明燈,響起了之前秦先生說過的話。
好文章是怕無人能識的,若能今夜便把名聲打出去,倒是好事一件。
“弟看著那燈心裡實在喜歡,鄭兄同我一起?”
鄭崑瑛本來就有此意,兩人攜手走入人群中,各自找了一個夥計猜燈謎。
穿著灰白色短衣下褲的夥計從一旁的箱子裡抽出一個錦囊,裡邊包著一疊紙。
“敢問尊姓大名!”
“鄙人姓段,名之縉。”
段之縉說完,一個小童便跑了出去,再也沒回來。他抬眼瞅瞅那些金玉燈盞,心中隻覺奇怪。便是再有錢,這麼多的人參加,這麼些花燈送出去,一晚上少說幾萬兩打了水漂,這是做買賣還是做慈善?不過,如果這店家如此做的話,倒還真是富貴險中求了……隻是這個想法還需要驗證,說不定人家便是大善人,要普度眾生呢。
“段少爺,我們現在開始?”
“請。”
夥計展開第一道題念出,“黃金玉帛鑲美景,答一字。”
段之縉幼時經常在燈會上猜字謎,長大之後各地的花燈節也經常參加,字謎算是他的家常便飯,因而不假思索,“錦。”這個題也實在沒什麼難度。
夥計展開第二題,“範增碎玉鬥,張良燒棧道,請答一成語。”
範增碎玉鬥,是折碎了項羽的玉章,張良燒棧道是劉邦大義,段之縉想到此處會心一笑,“斷章取義。”
這個題已經上了難度,但段之縉也是苦學之人,不會在這個題上出問題。
又接著答了四個燈謎,接連上了機關詩、對聯和典故題等,一個更比一個難,看的段之縉也逐漸從一派遊刃有餘變得猶疑起來,不過好歹答出來了。
周圍失敗的讀書人瞧見這裡的段之縉仍在答題,三三兩兩地圍上了,都聚精會神地看著。
第七題緊接著展開,題為:“乾三連兮坤六斷”。夥計將字條遞給段之縉,“客官,這要答一個卦象,卦象裡還要和科舉考試有關。”
段之縉苦思冥想,把腦子裡的易經翻了個遍,才翻得了一點東西,最後猶疑開口,“隻要能與科舉考試有一點相關即可?諧音能否算?”
“自然是算的。”
“震仰盂中兌上缺。”
夥計問道:“這是何解?”
段之縉笑道:“震卦如盂,兌卦上缺,盂中諧音盂仲,意指鄉試第二名。”
夥計點點頭,又拿出了第八題,一首典籍詩,“孟堅修史繼龍門,元亮種豆南山根。若將二子同列傳,青史何字可留存?客官,請您答一個科舉考試的內容。”
既然已經有了具體的答題方向,段之縉先把腦子中有關科舉考試的名詞快速數了一遍,靈光一閃道:“策論!”
夥計看一眼答案,喜笑顏開,“對對!客官能講講如何解的嗎?”幾個讀書人交頭接耳一番也還是不解,都豎起耳朵聽。
段之縉答道:“班固字孟堅,著《漢書》重策,陶淵明字元亮,《歸去來兮辭》含論,合為‘策論’。不過我這也不全是根據詩來猜的,而是先覺得‘策論’靠譜才往詩上貼的。”
“即便如此,兄台之大才也叫吾等佩服啊!”
幾人誠心誇讚一番,第九題緊跟著展開,夥計又打開了一張新題,笑道:“這題是一副對聯,要求上聯答一字,下聯答一字。上聯為‘黑不是,白不是,紅黃更不是;和狐狼貓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獸’,下聯為‘詩不是,詞不是,論語也不是;對東西南北模糊,雖為短品,也是妙文’。”
又是字謎……段之縉埋頭苦思,周圍的人也竊竊私語,相互討論起來。
黑不是,白不是,紅黃更不是……這一句可以說明是顏色。
何狐狼貓狗仿佛,但又不是動物?難道是都有反犬旁?
反犬旁加上一個顏色……猜!
按照這個思路來的話,下聯所說之字該有言字旁,對東西南北模糊,不就是“迷”了嘛!
段之縉在旁人冥思苦想之際揚聲道:“上聯為‘猜’,下聯為‘謎’,這副對聯的答案就是‘猜謎’!”
“對了!”那夥計看著就剩最後一道題,也跟著與有榮焉地興奮起來,豎起了大拇哥,“客官,您真是這個!這都九道題了,說不定小的我運氣,今年跟拿燈王的大才子說上話了!”
周圍看熱鬨的人越圍越多,大家嘈嘈切切,打聽著這個臉嫩的小年輕是誰。
最後一題來了,夥計將題目直接遞給了段之縉,提醒道:“客官,這最後一題是要對對聯,沒有固定的答案,但是有兩個要求。第一,上聯的第一個字拆開就是最後兩個字,下聯要同此一樣。第二,上聯的第二、三兩個字合起來是第四個字,下聯也要同此一樣。”
段之縉接過紙條,好懸沒倒吸一口涼氣,周圍湊上來的讀書人看了紙條,如同滾鍋潑進了涼水,沸騰的氣氛一下子涼了。
上聯是“妙人兒倪家少女”,若想按照要求對出來下聯,這可不容易。
“李小子孫男是子……”有一讀書人喃喃出聲,很快搖搖頭,自己否定道:“不對不對。”
另一老者摸摸臉上一把的胡子,“鐘山寺峙金之城?不行不行……”剛說完,也是自己先否認了。
不過他這一句,卻給了段之縉一點啟發,“夥計,請問這第四個字一定要是姓氏嗎?”
夥計回道:“隻要能滿足剛才那兩個條件即可。”
“那‘武士心誌在止戈’可行!”
還不等得夥計說話,方才在台上宣布試題的老先生先走了下來,大讚道:“好好好!妙對!看來我們第二位十個題目都通過的才子已經出來了!不知您是否意在燈王?”
段之縉沒有出聲,頂著千萬盞燈放出的耀眼的光往上方看去,光影璀璨之間依稀看到了一個個晃蕩的人影,倚著樓上的圍欄,正凝視著底下猜謎的讀書人,他們的神情卻如何也看不清了。
那老先生見他不出聲,連忙勸道:“您可千萬彆猶豫,即便拿不到那燈王,也能拿一盞一等燈,價值一千兩銀子。若您真是大才之人,能得我們那一盞燈王,這可是價值一萬兩的燈!”
段之縉看了看在一樓二樓跑上跑下的夥計,心下冷笑,“怪不得年年辦這個燈會啊……果然不是白把真金白銀撒出去。”他招來機靈些的王章耳語了幾句,王章聽著他的吩咐,震驚地瞪著眼睛,被段之縉推出去辦事。
段之縉這才朝著那人一拱手,“那在下便恭敬不如從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