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縣令其人(1 / 1)

應酬了一日,晚上段之縉挑著燈,給遠在京城的太太、姨娘去了信,先說自己一路上順風順水,已經到了安平縣在王家住下,又說外祖父和外祖母身子康健、精神煥發,隻是惦念著太太,望她多多來信。然後另起一封,寫給了沈白蘋,問起了她的近況,太太有無刁難於她或是姨娘……

總之零零碎碎寫了一堆,也不怕麻煩,當天便叫人寄了出去,盼著她們能趕緊給自己回信,這趕著子時之前睡下,第二天仍是在沒有一絲亮光的時刻起來溫書,習那經史子集和八股文字。

王家的條件不是京城段家能比擬的,連上課讀書的地方都大不一樣,設在了秦先生的一水亭中,雖說是叫“亭”,實際上是湖中的一個大型建築,不知是何方的能工巧匠,叫湖心的樓裡一點兒潮濕的感覺都沒有,隻覺江南水波微漾,漣漪喜人,湖上的風景也是秀美如畫,仿佛天外之境。

“學生倒不知先生是何方的神聖,外祖家如此尊重。”段之縉與秦慎之之間的情感,說是師生,實際上與父子也差不多,還像是共同奮鬥的朋友,因而段之縉並不客套猶疑,有了疑問便直接詢問。

秦先生這回卻賣起了關子,哼笑一聲,“打聽起來你先生的事情了?現在可不能告訴你,若是告訴你了,你出去宣揚,叫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學生,結果兩個月後的縣試不中,豈不是汙了我的名聲?那誰還敢請我授課?比不得你,有個好太太錦衣玉食地供養,先生就指望領束脩養活家人呢!”

“那若縣試過了,能叫我知道先生的身份嗎?”

“你若縣試過了,叫縣太爺滿意,定叫你知道先生的真實身份!”秦先生信誓旦旦,又突然想起來什麼,“本來今日想為你講講詩詞,隻不過說起了知縣,今日先給你講講知縣吧。”

“安平知縣名諱為李顯光,崇德十三年二甲的進士,來安平做知縣也不過三年,可自他來了,安平景象可謂煥然一新。”

“先是清理冤獄,將衙門裡堆積已久的案件大大小小地查了個遍,許一切有冤情之人上堂鳴冤,重審舊案。然後懲治屢次敲詐勒索商戶的稅吏,還了安平商戶一個清淨。”

段之縉聽著不禁開口道:“想來此知縣該是有雷霆手段,又為鐵麵無私之人。”

秦先生不知為何哈哈大笑,“謬矣謬矣!非但沒長個包公臉,反而和光同塵。你要知道,如今的天子,最好的一個字便是‘仁’,治下要無一不仁,便是官員侵吞了國庫的銀兩,又或者設置了苛捐雜稅,他都舍不得殺呢,何況要求官員?最不喜的就是鐵麵無私,對著違法的士紳喊打喊殺的清官。”

“這是為何?既然愛好名聲,更應該愛重清官諫臣呀?”段之縉聽此一言萬分不解,因而直言相問,卻引得秦先生冷哼一聲,不知想起了什麼。

“人家說你是沽名釣譽,獨你一人是清官忠臣,其他人都是奸臣酷吏不成?”

冷嘲熱諷完這一句,秦先生便再也不說話了,拿起煙鬥狠狠吸了一口,然後長長地吐出來,手都在顫抖,等著煙絲叫他抽完了,隻剩下一小把灰燼,這才重新啟唇。

“你以為長著一張嘴就能說話嗎?其實你平日裡所見的人,他們都不會說話,或者說,他們說的話都無人去聽。”

段之縉摸不著頭腦,隻蹙著眉回了一句,“先生在說笑嗎?”

“說笑?你以為黔首百姓在當官的眼裡和一般的豬狗有什麼區彆?他們不會寫字,就不能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聲音,任你待他們再好也沒用,苛待了那些筆杆子,可是要留下千古罵名的。因而,待百姓好,不如待官吏好啊。”

段之縉沉默,秦先生也不指望著他說些什麼,從煙袋子掏出來煙絲填在還燙手的煙鬥裡,重新點燃。

“可憐見的,你還是個小孩子,什麼也不懂呢。你父親行為不檢,已經沒有升官的希望了,能保住現在的官職都還是因為這個官職是朝廷收了銀子賣給他的。隻能叫你先生我來教導教導你了。”

秦先生不是那種自怨自艾的人,他精神強大得很,並不沉溺在不愉快的回憶中,因而也不像何其芳大人那樣,回鄉之後抑鬱難忍,直到一命嗚呼。他刁得很,怨天怨地怨皇上,就是不怨自己,也不會整日想著“怎麼還不死,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反而整天盼著山陵崩,好上來一個有為之君。也許是他的朱子教訓讀得沒有何其芳大人好,可現在這個世道,那些個寵臣愛臣,哪一個是朱子之道讀得好的?全是狗屁。

“我之前總是覺得,教給你那些鑽營攀附的東西,會不會叫你心裡瞧不起先生,或者乾脆教偏了你,叫你真去鑽營攀附了。先生擔心啊,所以隻教給你‘直’、‘正’,就算是沒有什麼大作為,也叫你做一個清清白白的人,日後高中也做一個清清白白的官。可是你那天給先生論的一番奸臣和忠臣的道理,叫我明白,你大概是生來就要做官的,這個道理,我八年前也沒悟透,偏叫你一個小孩兒說透了。現在的李顯光,他該是為官的好手了,也隻能說在此方行政清明不招惹嫉恨罷了,若想著再進一步,卻是三個字——難難難!”

段之縉聽著先生的誇讚,沒有一絲自得,他的三言兩語,儘是悲涼和激憤,秦先生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多說無益,不如跟你講講李顯光這個人。”秦先生感慨完了,不做停留,立刻開講。

段之縉也趕緊從剛才的情緒中掙脫出來,聽著先生講課。

“你要過考試,學問是不必說了,安平多年的考題你母親也找來,你也見過了,自己說說想法吧。”

“學生以為,知縣大人該是主張無為而治之人,恐還是重農輕商之人。”

“這是為何?”

“先生請看題,這三年間三次縣試,每次縣試四場考試,共幾十道題目,考過《禮記》中的‘並官省事,靜事意役,上下用心,惟農是務。’,《孟子》的‘農為天下之本,務而工賈皆其末也。’以及《論語》中的‘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等等,第一則是想要裁減冗官雜部,其他的多是發展農業生產,重本抑末。況且……先生所授的課業,也一直都在強調重本抑末,隻是學生有一事不明。”

秦先生淺嘬了一口茶水,點頭讓他直言。

“學生在家中時,曾聽奶娘說過外祖家和前任的縣令交好,又見安平縣內商賈如雲,外祖也不見被官吏勒逼的愁色,並且知縣也懲治了逼捐的稅吏,為何出題時還要如此呢?”

秦先生瞅瞅段之縉蹙眉難解的樣子,笑道:“你心裡煩氣一個人,可也沒恨到想他死的程度,他又能給你帶來巨大的利益,你會將他置之死地嗎?”

段之縉代入了一下,知縣是當官的,對於安平縣來說就是最大的長官,所具有的權勢地位是自己所不能及的,便是前世的自己,有錢到了一定的境界,不喜歡的人來送錢,自己也會置之不理。因而段之縉深思熟慮一番,回道:“先生,知縣為一方父母之官,商賈不過是最末之民,這些利益他大可以不要。就算是要,也完全可以通過苛捐雜稅,或者稅吏勒掯,何必要改善安平的從商環境,使商業如此興旺?”

“你知道一個知縣,年俸有多少嗎?”

“學生不知。”

“知縣,正七品的官員,每年四十五兩俸銀,四十五斛的祿米。”

四十五兩,其實說少也不少,能叫一家人過上不錯的日子了,又有四十五斛的米,折算出來,至少有六千七百五十斤重,二十口人吃一年足矣,對於為官清正者,這些錢糧難道不是綽綽有餘嗎?因而段之縉冷笑,“看來安平縣的知縣也是不知足的人了。又想要青名,又想要金銀,真是委屈了他學的聖賢道理,反給商戶行了便利。”

“非也非也……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啊!你可知,這四十五兩的銀子和祿米要用來做什麼?”

“難道不是供他全家的吃喝?”

秦先生抽一口煙嘴,譏笑道:“要是這些銀子能隻供給官員及其家眷的吃喝,世上也不會有那麼多的貪官汙吏,正稅之外也不會有那麼多的苛捐雜稅。有些時候,不是官員想貪,而是他們不得不貪。不貪,整個衙門都就地解散了。”

“先生何出此言?”

“知縣一年四十五兩的俸祿和四十五斛的祿米,養著他自己和整個衙門的一家人。書吏,朝廷是一分一文也不會給的。差役,朝廷一年也就給六七兩的工食銀,也不夠一家人嚼用。再有辦理公務的筆墨紙硯和差旅錢,全都要從知縣的俸祿裡出,哪一樣是便宜的東西?再有和上下級交際,請客吃飯,現在的席麵,像個樣子的都得十兩銀子。你自己說說,四十五兩的銀子,夠不夠咱們知縣吃喝的。”

段之縉啞口無言,怪不得貪官多清官少,這要是做了清官,純屬貼錢上班!多少寒門士子,深夜苦讀,就算是聖賢書再刻骨銘心,它終究是不能當飯吃啊!

“因而,咱們這個縣令,雖說是心裡厭惡商賈,但還是改善了他們的生存環境。一則是國法如此,縱然商賈下賤,但是律令已經規定了應當如何管理,斷沒有那些稅吏私下勒索的道理。二則,想必你也清楚了。光你外祖一人每年要送給安平知縣兩千兩白銀,送給德平知府白銀五千兩,即便為了錢,他們也得捏著鼻子認下。”

段之縉已經無話可說了,製度如此,現下除了認命也彆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