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到達安平(1 / 1)

南下這一路,先乘車後乘船,領略了山河壯麗、江山如畫,可也看到了民生疾苦,吏治腐敗。

登岸的這一天,已經是十二月二十三了,正是北方小年,可南北習俗不同,淮寧小年是明天。這天裡天空湛藍一片,幾塊兒雲自由地飄著,天氣又不十分寒冷,隻是濕津津的難受。

碼頭上,船隻來來往往,川流不息。一艘艘木船滿載著貨物,從遠方駛來,又從這裡出發。船夫們搬運貨物,也顧不得什麼嚴寒,打著赤膊,呼著白氣,在船和岸邊來來往往。河麵上,船帆如雲,桅杆林立,遠處傳來陣陣號子聲,與岸邊的喧囂交織在一起。

果然是商業繁榮的地方,和北方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段之縉一行人下了船,四處張望一下,遠處來了一行人,抬著兩頂小轎,鏢頭三步做兩步上去搭話,這一行人立刻往段之縉這邊走過來。

“這就是二爺吧,我們是您外祖王老爺家的劉管家,老爺收著您寄過來的信,特意叫我們來接秦先生和您的。”

段之縉拱手,“多謝,那我們這就去拜見外祖吧。”

劉管家應聲,服侍著秦先生上了前邊的轎子,其他的小夥子帶著段之縉上後邊的轎子,段之縉瞧瞧無所適從的馮勝兒,把他摟在身前,帶上了自己的轎子。

轎夫的腳程很快,底盤又穩得很,轎子也沒怎麼晃悠,很快就到了王家的門口,光在外邊看看,便覺一股富貴氣象,而王老爺正帶著夫人站在門口迎接。

秦先生剛一下轎,王老爺王元浩便趕緊上來寒暄,“秦先生一路辛苦了。”

秦先生擺擺手,“哪裡哪裡,這條路我走了這麼多年,早就已經熟之又熟,談何辛苦啊!堵在這個大門口,不像樣子,咱們還是進去吧。”

王元浩說一聲“請”,親自領著秦先生和段之縉進了正門。

王家果然是商賈巨富,府內就是一個大型園林,小橋流水、粼粼怪石,樣樣都有。水池中是千金之魚,湖中庭閣高聳入雲,不知如何建造。回廊上下人們一個個垂首走動,卻不聞一絲聲音。

秦先生和王老爺走在前邊,太太的親生母親白夫人卻跟在段之縉身邊,眼巴巴地瞧著他,一下也不錯眼。打量了好一陣,她才笑著開口,“好人物,嘴還長得像小施,真是體麵。”

“太太謬讚了。”

白夫人和這個名義上的外孫說了幾句話,她問得也心不在焉,聽段之縉的答話也是心不在焉,兜兜轉轉終於轉到了她的心肝兒女兒身上,還不待開口,眼眶子先紅了。

“你……你母親和你父親如何?”

“相安無事。”

段之縉也沒有什麼必要去說謊,王虞和段成平事兒在王家已經是人儘皆知,得知了女兒和女婿能用“相安無事”來形容,白夫人心中的大石頭也算落了地,可她不一會兒又提起了心,“你說的都是真的?你母親果然能和你父親相安無事?不是她吩咐了你來糊弄外祖家吧?”白夫人本應是萬事不用愁的貴婦,在這個仙境似的地方養尊處優,哪怕年近花甲也該精神健朗,可自從十三年前那封信從京城寄回來,她總是日夜垂淚,生怕哪一天就收到了女兒的死訊,十幾年間沒有一日能放下,反叫她形容憔悴,麵上俱是悲苦。

做母親的都是不容易,段之縉瞧著白夫人心驚膽戰的模樣心裡也難受,又想起了那日路遇流民時,第一個出來喊叫的母親,她的孩子已經涼透了,可她還是抱著,權當孩子仍然活著。

“怎麼敢搪塞太太?母親基本不與父親碰麵,吃穿用度都從自己的嫁妝裡出,是家裡最好的。孫兒的福氣大,能跟著母親過活,也不是其他的兄弟姐妹能夠比擬的。”

白夫人仔細地看了段之縉的神情,估摸著他也沒說謊話,這才大大地鬆下了一口氣,又問道:“小施也還好吧?幸虧她為虞兒生下了你,否則沒個兒子,在那樣的宅院裡,連個指望都沒有。”

“姨娘身子也好。”

白夫人這才放下了心,仍是想再問問彆的,前頭的王老爺卻已經和秦先生寒暄完了,正招呼眾人去正堂用餐。白夫人歉疚一笑,“瞧我,光顧著和你說話,你們一路風風雨雨地過來,想必早就餓了,咱們在飯桌上再說。”

眾人一起進了正堂,在八仙桌上坐定,王老爺的眼睛這才稍稍從秦先生身上移開,轉向段之縉,滿麵紅光、精神矍鑠道:“你母親一向可好?”

段之縉垂首答道:“母親與父親相安無事,一切都好。”他語罷,仍等著這個名義上的外祖來問詢王虞的情況,誰知王老爺隻是笑著點了點頭,便起身淨手,親自為秦先生倒酒。

“先生是北人,想來喝不慣我們水鄉的酒,這是千裡迢迢從山東運來的,上好的秋月白,先生嘗嘗?”

秦先生滿飲一杯,滿意地咂咂嘴,酒香氣還在口中蔓延。

“好酒!至少是窖了五年。”秦先生撫掌,王元浩立刻又倒了一杯,自得道:“先生果然是會喝酒的人,這一杯秋月白,在窖子裡封了六年六個月,就為今年等先生來嘗呢。”

“不敢當不敢當,秋月白是山東名酒,能嘗一口已經是萬幸,何況今年山東多地大旱,朝廷已經下了禁酒令,不許釀造酒水,能嘗這一口老酒,也算是得天之幸。”

他們兩個寒暄得熱鬨,段之縉卻覺得愈發奇怪。

王老爺六十多歲的人了,跟著教書匠賠笑臉,秦先生也是一臉坦然,這是士農工商能解釋的嗎?商人地位最是下賤實屬正常,可沒道理王老爺這樣的富甲淮寧的人還得跟著秦先生客客氣氣的。又想想秦先生日常掛在嘴邊的“安平知縣,這個人我了解”便覺他身份不簡單。再說了,一般的教書匠,如何連兵部尚書是誰都知道?

段之縉正瞧著他們你推我我讓你地勸酒,門外忽起環佩輕響,兩列著藕荷色羅衫的侍女捧著鎏金雲紋托盤魚貫而入,踩著水磨青磚,竟似春蠶食葉般細密無聲,桌上很快就擺滿了各色珍饈,連擺放都是錯落有致,彆有一番美感。

頭一道冷盤是水晶凍雕的亭台樓閣,太湖銀魚在瓊脂間若隱若現,綴著胭脂鵝脯裁成的重瓣牡丹。三寸見方的青瓷碟裡碼著"白玉為簪"——取初春藕尖最嫩處,裹著鬆仁與瑤柱絲,在冰鑒裡沁得脆生生。

若說這些菜不算什麼,那道“煙雨三疊”可真是了不得了。三層鎏金暖鍋分彆煨著蓴菜鱈魚羹、糟香鵪鶉與酒釀圓子,侍女執銀匙輕攪,竟當真旋出薄霧繚繞的奇景。

那一盞一杯的還沒看清呢,白夫人便忍不住問段之縉,“你母親如今用飯如何?她能吃得慣京裡的菜係嗎?”

段之縉愣怔了一下,“孫兒也不知,想來母親到京二十餘年,應當是習慣了。況且母親有自己的小廚房,連著孫兒也都是跟著母親吃呢。”

眼見著白母的神情又頹喪下去,她抿著唇兒,赤紅的口脂被擠壓得有些顏色不均,“你母親幼時最愛吃鮮蓮子,我們做父母的都愛重她,今天你看的那個池子,一直都是滿池的荷花,等著荷花開過,蓮子長成,我就帶著他們兄弟姐妹幾個劃船入蓮池,親手采下來剝給她吃。後來,她出嫁了,又去了京裡,我和她的兄弟姐妹們,也就都沒有再如果蓮池。”

“好了!”正和秦先生推杯換盞的王元浩不耐煩地嗔一句,“這樣好的日子,你非要說這些不高興的事兒,何苦呢?況且秦先生和縉兒都在,叫大家心裡也不是滋味。出嫁的女子,丈夫好好壞壞都是常有的事,你何必如此耿耿於懷,我們也為她做得夠多了,也從來不欠她什麼。趕緊吃飯吧!”

白夫人聞言,趕緊用絲綢帕子壓了壓眼睛,不叫盈滿了眼眶的淚水湧出,掛著一個愁苦的笑對著段之縉說道:“瞧我,光顧著你母親,忘了招待你,叫你聽我的抱怨。”

“太太殷殷愛子之情,就如母親和姨娘對待孫兒一樣,怎麼能說是抱怨呢?況且今日知道了母親愛吃鮮蓮子,等著考完試回京,也帶著母親去湖邊采蓮子,孝順母親。”

白夫人感動非常,連連稱是,又親手用公筷為段之縉夾了一塊兒梅子肉,笑道:“這是知你要來,特意叫人做得‘蟾宮折掛’,用二十年陳梅子鹵雕琢的蜜餞拚盤,叫你吃了我這一塊兒梅子,必得蟾宮折桂!”

段之縉起身用小碗接了,恭敬道:“多謝太太。”

秦先生聽著喜笑顏開,對著王元浩誇讚道:“你這個外孫子不簡單啊,日後必然有大出息。”

王老爺這會兒才算好好看了一眼段之縉,親手為他倒了一杯秋月白,“你先生不是一般人,他既然如此說了,你日後必然有大造化,恐外祖家還得靠你提攜呢。”

“不敢不敢……”

這一番推杯換盞,一頓飯從中午吃到了日暮,中間又見了兩個從鋪子上趕回來的舅舅,陪著喝了一遭,等到席麵終於散去,除了明日要讀書的段之縉外,其他的人都是酒氣熏熏。

然而無論是熱鬨非常的酒席,還是故作慈愛的外祖父,都不能叫段之縉升起來一絲的親近感,隻覺得家宴不像家宴,比在段府中更為難受,反而是一直斷斷續續地問詢王虞近況的白夫人,叫段之縉生出孺慕之情,可能也是他自幼失母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