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率獸食人(1 / 1)

“無知小兒,還不快快住嘴!”秦先生狠狠給了段之縉後背一巴掌,蓬鬆的大氅裡貯存的空氣被噗的一聲擠出來,無論是前邊的小兵還是周圍的流民,沒有一個人給出半點反應。

秦先生輕歎一口氣,低聲道:“隻看,不要說話,等見著了他們的長官,隻說你的父親是誰即可。”

段之縉默默點頭,厚實的皮靴子踏在雪裡,沙沙作響。

也沒走太長時間,前頭突然出現了幾十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帶頭的那個人看著段之縉一行人往他們的營地走,趕上前來疑道:“陳哥,怎麼不留在原地?帶到千總跟前兒臟了咱們的地界兒。”

“哼,夏小狗,人家是吏部老爺的兒子哩,要乾你自己去乾!”

“吏部老爺的兒子?彆是唬我們吧?”那個叫夏小狗的兵士上前來打量一番,段之縉站在原地鎮定自若,任他打量。

陳哥從後邊猛地推了夏小狗一把,“你他娘的,快走吧,叫千總大人跟他說兩句。”

一行人便讓兵丁領著往前走,終於見到了正在烤火的千總。

火上正架著一個鍋,鍋裡的液體沸騰著,泛著層層的白,像是粥水。

陳哥湊到千總耳邊竊竊私語,千總轉向段之縉,抬著眼皮問道:“你是吏部員外郎的兒子?”

“家父吏部員外郎段成平。”

“哦,那你該知道我們兵部的長官是誰吧?”

秦先生上前拱手道:“兵部尚書孫宗夏和他父親很是友善,曾想跟聖上請旨,叫他父親調到兵部去。”

千總這時候才有了點兒笑模樣,招呼兩個人坐下,“我是這渝州府膠合縣兵營裡的千總王朝勇,咱們這就算是認識了哈!”

秦先生哈哈大笑,席地而坐,“自然自然,在下名諱為秦慎之,是這個謬種的先生,帶著他去安平縣參加縣試。”先生這樣說,又硬拉著段之縉坐下,“你這個木楞的東西,也坐下烤烤火吧,彆把腦子都凍得木呆呆了。”

王朝勇看這兩人一眼,“看來是徒弟不爭氣,惹了先生的厭了?”

“唉,實在是難說啊,這個孩子樣樣都好,隻是父母太寶貝了,一出門便露怯。”

王朝勇將煮熟的粥水遞給兩人,“男子漢大丈夫,多見見世麵就好了。”語罷,他又招弟兄們來喝粥,連帶鍋底的那點東西也刮乾淨了,流民們眼巴巴地望著,卻沒有一個能上前,有些餓得狠了,雪混著泥土就塞到了嘴中。

“怎麼不多煮些分給流民?”

王朝勇嗤笑一聲,夏小狗咧著嘴嘲諷道:“大少爺,左右不是你來壓著他們回玉平,他們吃飽了鬨事,也不是你來解決不是?”

“那就叫他們在這個冰天雪地中呆坐著?哪怕起來活動活動,起碼能苟全性命。”

“果然是吏部員外郎的兒子,讀書人心善得很。”王朝勇睨了他一眼,“隻是你沒當過差,不知道當差的難處,他們亂動、逃跑,咱們兄弟還要累死累活地追,豈不知還是這樣方便。綿羊一樣溫順。”

段之縉緊盯著王朝勇,“若是凍死了待要如何!”

“凍死了便凍死了。”秦先生截斷了王朝勇的話頭,“你能少管些閒事叫先生也放心些嗎?不吃粥就給為師,為師還想再喝點熱乎的,你上車溫書去吧。”

段之縉震驚地看著秦先生,望進他深潭一樣洶湧的眸子裡,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咬緊牙關上了車,閉門讀書。

秦先生朝著王朝勇撇撇嘴,“小孩子,不知道人間疾苦,大家都混口飽飯吃就不錯了。”

王朝勇笑看了一眼秦慎之,“先生果然是明白人,知道我們兄弟的苦楚。大冷天押送這些豬狗似的東西,到底是不如在營裡舒服。便是凍死了,也省得兄弟們的力氣,少看管一個人,還填飽了山林裡野獸。那個誰,那個誰……”他一時想不起要說的東西,狠狠揪著眉心的那塊兒皮冥思苦想了一番,一拍腦袋笑道:“阿彌陀佛!不是說眾生平等嗎?人吃山林裡四腳跑的,四腳跑的吃人又怎麼了?”他說完朝四周一看,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段之縉靠在馬車壁上,靜靜地聽著外邊的說話聲,突然想起了孟子說的“率獸食人”,隻不過孟子所言的“率獸食人”隻是對苛政的比喻,而外邊那群人,卻是真的將人填入了野獸的口中。

這方世界,這方世界究竟怎麼了?

段之縉捧著書本,裡邊密密麻麻的全是“仁義禮智信”,可是仁義禮智信在哪裡?

也不知過了多久,秦先生上了馬車,靜靜地看著段之縉手中的書一頁沒翻,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今天晚上住到了客棧,先叫店小二給你熬些預防風寒的藥……唉,你還是孩子呢,看見這些事情覺得不可思議是正常的……”

秦先生的話音落下,馬車裡就一片死寂。最後秦先生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為師如你這般大的時候也接受不了。剛才為師去人群裡查看了一番,那些孩童中隻有一個男孩兒還活著,你去吧,下去給王朝勇一百兩的銀票,就說是請他們喝酒,然後說身邊跟著的下人不夠用,把那個孩子帶上跟咱們一塊兒走吧。”

段之縉眼睛裡這才有了些神采,抽出一張銀票攥在手裡,下了馬車。

“王大哥!”他到底不是年僅十八的孩子,成年人該有的虛以委蛇他都會得很,好像剛才的不愉快沒發生,還帶著點兒拘謹地湊到王朝勇身邊,仿佛真是一個沒出過家門的書生,“先生叫我把這一百兩銀子給大哥,好叫兄弟們喝酒。”

王朝勇拿眼皮擠了他一下,神情自若地接過了銀票,“這怎麼好意思呢,那我們兄弟就先謝過大少爺了?”

“不敢不敢,學生名諱為段之縉,大哥叫我名字即可。弟弟還有一事相求。”

“不會是要給這些人吃糧吧?”

“自然不是!”段之縉故作羞臊,倒真像是知道自己方才說了多少天真幼稚的話,尷尬地摸了一下鼻子,“先生說我身邊少了伺候的人,叫我出來找找有沒有願意跟著走的。”

王朝勇看看遠處的流民,一個個虛弱地坐在地上,或斜靠著樹,有氣無力。

“那你去吧,咱這裡要錢的東西沒有,不要錢的人倒是多得很啊。”

段之縉深深一拱手,回頭去流民群中尋找那個還留有一口氣的孩子。

他穿著千金大裘,乾乾淨淨地走到了衣衫襤褸的人群中,一雙雙渾濁的眼睛緊隨著他。

“我……”話在嗓子眼裡,偏還說不出來,這裡一個個孩子,都緊貼著大人,閉著眼睛,大多數已經咽了氣,爹娘也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

“我來選一個小童,跟著我上車去伺候,雖然也不是什麼好去處,但能吃飽穿暖。”

這句話,像一鍋滾油潑進了冷水裡,人群中立刻炸了鍋。

“是、是剛才那位老爺是不是?他摸了我家狗娃的臉,是喜歡我家狗娃的!”一個女人突然有了反應,尖利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樹林,又踉蹌地抱著懷中的孩子上前,也沒有發現,懷裡的孩子已經冷硬如冰雪了……

段之縉上去摸了摸孩子不再柔軟的臉,艱難地搖搖頭,“這個孩子他……他已經沒氣了,您還是放下吧……”

“你胡說!”女人崩潰地嘶吼,“狗娃還活得好好的呢!你不要就不要,狗娃跟著我回玉平,朝廷給我們發賑災的糧!”這邊的騷動已經驚動了兵士,一個小兵拿著一把長槍指準了女人,“你要是再敢大聲吆喝,我叫你和你的這個死孩子立刻團圓!”

“好了好了……”段之縉壓著長槍放下,“她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麼?你何苦跟她置氣?”

語罷又朝向人群,艱澀道:“你們先自己看看懷裡的童兒,若是還活著,就站起來吧。”

做父母的抓住眼前這個觸手可得的生機,終於去查看了懷裡的孩子,然後斷斷續續的,悲痛欲絕的哭聲響了起來。

最後,隻有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站起來,激動之下甚至說不清話,“我的、我的兒子還活著,我的孩子還活著……”

段之縉上前查看,男孩額上滾燙,臉上通紅,他立刻解下了大氅把孩子包住抱在懷裡,然後朝四周大喊,“還有嗎?我還要幾個伺候的小童。”

再也沒有人回答他了,隻剩下悲愴的哭聲,他們舍不得易子而食,甘心拋下家業往京城走,希冀京裡的貴人能舍下一口粥水,一粒米,可怎麼……怎麼孩子還是沒了呢?怎麼來到了京城,還要回玉平呢?

段之縉抱著孩子,跟身邊的小兵小聲說,“我要連帶著他的母親一塊兒帶走。”

那小兵因他給的賞錢那樣多,自然無所不應,可他剛要跟那女人開口,秦先生便站在馬車外邊遙遙地喚,“縉兒,不要做多餘的事情,回來吧。”

段之縉著急又不解,可還是抱著孩子回到了馬車上。

“你剛才想乾什麼?”秦先生抱下了孩子,將他平放在馬車上,王章忙前忙後的給小孩兒用冰帕子擦身降溫,又出去借著官兵的火煮了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