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縉和沈白蘋麵麵相覷,他們的確如太太所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外邊有什麼事兒也不會去同他們說,恐耽誤了他們上進的心。
王虞拿著茶杯淺嘬了一口,“你放心好了,我也不是什麼活閻王,你喜歡這個媳婦我就給你留著,不會去欺負她的。施姨娘我也給你看顧好,隻要你好好上進,她也是過的好日子。”
段之縉回頭看看沈白蘋,隻見她微微點頭,也不再和嫡母爭辯,低頭應下。
王虞這才滿意地一笑,又說起來這一路的安排,“你是個金玉一樣的寶貝疙瘩,從來沒自己一個人出過遠門,因而昨日我都跟秦先生囑咐好了,今天再跟你囑咐一遍,千萬要記得母親的話。”
“這次去安平,你們的路趕得急,不知會不會遇到被趕回玉平的災民。他們都是官兵控製住的,看見了也彆害怕,記得給他們的頭兒一些酒水錢,叫他們也看護著你。自然,母親還給你雇了鏢局,都是拿真刀真槍的漢子,王家雇他們護鏢已經十幾年了,很信得過,你可彆擺什麼讀書人的架子,沒事兒在馬車上讀書,下了馬車謙虛謹慎些,要走什麼路,要何時走都聽鏢頭的話。”
王虞喋喋不休,從如何趕路一直到每天吃什麼,在哪吃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段之縉也仔細認真地聽,沒有一點兒煩躁。
話說到最後,王虞一盞水都喝完了,神情變得惆悵,“我早就差人給父親母親去了信,等到了安平,秦先生會帶著你去王家住下,你外祖會照顧你的。”說到此處,她的眼裡都含著淚,想起了幼時承歡膝下的好光景,父慈子孝,姐妹兄弟之間友愛非常。
“縉兒,到了安平拜見過你的外祖,記得給我來信,說說兩位老人家現在身子如何,精神頭還足嗎?這十幾年再也沒見過麵,不能儘孝,萬望你能記得,替你的母親磕一個頭。”
段之縉看著淚眼朦朧,強忍著不叫淚滴下的嫡母,心中實在不是滋味。他該怨恨嫡母,可若是不轉生在這個家裡,嫡母供給吃喝,外邊鬨著災自己又當如何是好?又得知了父親的為人和母親的遭遇,他實在可憐這個女人。
“你也要記得你姨娘的親爹娘,他們亦是你的外祖家,給姨娘來信說一說,她也時時刻刻不能忘呢……”
“兒子記住了。”
王虞咬著下唇彆過頭,用帕子擦淨了淚,心痛之下也顧不得臉上胭脂斑駁,損了她的體麵。
“去吧,去吧……跟你的姨娘說說話。”
底下的小夫妻二人爬起來去了偏房,姨娘正急得來回踱步,剛看見兒子和兒媳便快步湊上去,可定定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該叮囑的太太定然都叮囑了,她這個親娘也沒有彆的話能叮囑,最後捏著兩個人的手,問道:“明天,就要走了?”
“是。”
姨娘又摸摸他的臉,“一下子都長這麼大了,你剛生下來的時候,還不及姨娘的小臂長,姨娘天天抱著,一刻都不敢撒手,如今竟然也要一個人出門了。”
段之縉看著她又悲又喜,和媽媽一樣的麵容如此慈愛地看著自己,剛才壓抑的心情更是難受,倏忽間掉下淚來,被施姨娘嘲笑著擦去了。
“姨娘,你彆擔心,太太都囑咐好了,兒子定然一路順風地去,平平安安地回來。”
“縉兒,彆人都祝你早日高中,但是姨娘覺得,就算不能中也無所謂,你隻要能平安回來,回到京裡,姨娘和太太就能把心放在肚子裡了。蘋兒你也放心,太太不會為難她的。”
懇切叮囑、殷殷期盼,第二天段之縉先去給段成平磕了頭,便攜著女眷們的點點淚水,上了馬車,厚重的大門被拋在身後,回首望去,竟然也開始舍不得了。
而段之縉的懷裡,是一厚摞的銀票,燙的人皮肉都要化掉。
“段少爺,外邊的風大,還是把頭縮回去吧。”車旁騎馬的苗虎鏢頭看他還伸著頭回望,趕緊提醒他保暖,若是這一路上病了,麻煩的還是自己。
段之縉來到此世也算是頭一回出門在外,處處小心,對著苗鏢頭一笑,立馬縮回了馬車。
馬車裡並非樣樣都有,供給讀書卻也十分充足了,秦先生把書本擺到段之縉的麵前,自己給自己點上了煙草,猛地吸了一口,“好了,如今在路上也要安心讀書了,等著到了客棧,咱們就結束,你稍微歇一歇晚上也要夜讀。”
段之縉稱是,師生兩個立馬就行動了起來,在晃悠悠的馬車上,接著研習八股文字和朝代史書,一刻也停不得。
出了京也沒有幾日,蔚藍的天空便飄下雪來,北風席卷著霜雪撲打在馬車上,四周傳來咚咚的聲音。
段之縉驚疑地問道:“先生,這個車不會被吹跑了吧?”
秦先生頭也不抬一下,大拇指和食指攆著手中的書頁隨口安慰:“放心好了,先生每年都是這個時候回安平,從沒出過事。”
段之縉稍放下了心,又安靜讀起書來,可沒一會兒,馬車忽地停住,因為慣性的作用,他差點從椅子上載下來。
外邊是一片嘈雜,又有金屬碰撞的冷聲滾進耳朵,段之縉剛要打開馬車門,卻被秦先生攔下。
“不要輕舉妄動,先聽!”
外邊模模糊糊地傳進來鏢頭苗虎和一個陌生男人的交談之聲。
“軍爺,我們家少爺是要回淮寧安平縣考縣試的,是正經的讀書人。”
“讀書人?去應考帶這麼多的家丁?還帶著刀槍……我看分明是盜匪偽裝的,叫他下來!”
段之縉心中懊惱,想著破財消災,剛拿上那些錢便又被秦先生攔住,“不要把你的書生氣弄給當兵的看,下去吧。先生在馬車上聽著,若你說的話有不合適的地方,我會下去幫你。”
段之縉點點頭,臉上掛著一個笑,推開馬車的門走了下去。
“軍爺!”裹著厚重的毛氅,段之縉從馬車上跳下,一打眼就是四五個兵丁站在馬車前,他打斷還在糾纏的兩人,笑道:“軍爺,您誤會了不是?我們真是去淮寧應考的,隻是母親慈愛,放心不下學生,才派了這好些人跟著我。麻煩你們過來查看,實在是對不住了。”段之縉語氣裡全是歉意,從懷中拿出來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送給為首的士兵,又說道:“這些銀子就當做是給兄弟們的酒錢,大冷天的喝些也能暖暖身子。”
為首的兵丁表情怪異,先回頭跟一個跟班說了些什麼,才笑納了銀兩,那跟班轉頭往前路去了,他還帶著剩下的人站在原處。
“這麼冷的天,路上不好過吧?”為首之人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眼神繞著段之縉來回掃視,定在他的大毛氅上,段之縉了然,猶豫了一會兒開始解衣服,卻聽得馬車輕響,回頭一看,原來是秦先生下來了。
“天冷趕路確實不好走,他父母親又極是關愛,擔心他出了差錯,因而叫了這麼多的人護持。沒辦法,當爹的即便身為吏部員外郎,家裡這些寶貝疙瘩也總歸放心不下,何況這還是有出息的孩子呢?”
那兵頭頭吃了一驚,疑道:“他爹是吏部員外郎?”
段之縉看著秦先生的示意一拱手,回道:“家父段成平,正任吏部員外郎。”
那人表情驚疑不定,但還是讓開了去,皺著眉說道:“馬車跟在我後邊,帶著你去見見我們長官。”
這是為何?段之縉剛要詢問,秦先生便搖了搖頭,“彆上馬車,跟著他去。”
段家一行人便跟著那幾個兵丁走,可短短十幾分鐘的路程,幾要把段之縉的心腸震碎。
哀鴻遍野……
風吹雪打,樹上都掛著冰溜子,男女老少麵黃肌瘦地坐在地上,兩眼暴突。他們衣衫襤褸,麵頰深深凹下去,連動也動不得,若妄動便會有兵丁上來叱罵,隻能雙目無神的坐著,等著風把身上僅剩下的一點兒熱乎氣吞走。
已經不忍心看了,段之縉彆過臉問秦先生:“這是罪犯嗎?其中如何還有幼兒?”
“哼……”秦慎之冷笑,“這些人是前不久從山東玉平逃災到京城的災民……”
“……那批流民也要在這個時候被官兵強製遣送回去……”太太的話猛然闖進段之縉的腦海中,他回首低聲道:“他們……都要返回玉平嗎?”
“自然。”
“朝廷的賑災糧已經送到玉平了?當地的官員也已經開始施救了?”
“這誰知道呢?即便是賑災了,想來也無甚效果,咱們出城的時候,你呆在馬車上,可外邊行走的,是從玉平來的災民。”
段之縉看著麻木的人躺在地上,明明冷到了極點,可連看看自己身上的棉衣的力氣都沒有。
“軍爺……”
“作甚!”
“何不讓這些人起來走動一番呢?這樣身子也還能暖和暖和,能保下一條命來。”段之縉強提起一個好臉色跟前頭的士兵說話,希望能叫這些災民舒服些。
可前頭帶路的士兵回頭哂笑一聲,一句話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