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弟發難(1 / 1)

白日裡聽課晚上背書,這二十來天的時間,四書已經全然學完,融會貫通了,科舉考試各種文體,現在雖還沒寫過,但起碼段之縉知道,每一種文體應該寫什麼,怎麼寫。

太陽永遠東升西落,日子一去不回頭,除了中間幾天心臟有些不舒服,萃佩請來大夫開了藥之外,每天都是一樣的,直到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秦先生特意給段之縉放了一天假,叫他好生休息一會兒。

這個人從子正時分躺下了,就一睡不醒,仿若過世了一般,中午飯都沒用上,一覺睡到了太陽西斜,一睜眼兒,就是太太身邊許嬤嬤那張嚴正的臉,嚇得段之縉拽著被子猛縮到床裡邊,等著看清了是誰才鬆下一口氣。

“嬤嬤真是嚇壞我了……嬤嬤今日來我這兒,是有太太有什麼吩咐嗎?”

許嬤嬤臉上牽連出一點兒笑,隻是嘴邊兩道深深的紋路顯得有些刻薄,“今兒是中秋團圓的好日子,太太叫奴婢來跟二爺說,老爺吩咐了在望月堂裡邊設宴,父子兄弟的聚在一起,好生吃一頓團圓飯,這一年都要團圓美滿才是。”

段之縉屬實有些日子沒慢慢悠悠地吃頓好飯了,心中還有些期待,望向停下手中針線的沈白蘋,卻見她一臉的茫然。

“嬤嬤,怎麼今年突然要在老爺的院子裡設宴?往年老爺不都是在陳姨娘的逢春院用晚飯嗎?”

沈白蘋覺得有些不對,自她嫁過來兩年,也隻有除夕那一天是真正的團圓飯,其他的吉利日子,老爺都是和逢春院裡的人團圓,可從來沒和他們這些人“團圓”過。

其實王虞和許嬤嬤也沒弄清楚今年是怎麼回事兒,哪裡來的這麼好的興致吃勞什子團圓飯,連帶著太太也請上了。

“太太心裡也疑得很,隻是老爺吩咐了,二爺又是親兒子,總不能不去。”

段之縉是大風大浪見慣了的人,今日隻是吃個飯罷了,索性先去了,到時候見招拆招。打定主意,段之縉笑著跟沈白蘋說:“總不能去了之後老爺說今天要吃‘兒子肉’,叫我跳到鍋裡吧?”

他這樣一句戲謔的話叫人哭笑不得,許嬤嬤見他沒有憂懼的模樣也放下心來,行了個禮便回主院去跟太太回話。

“二爺……今天晚上還是小心些吧,我怕他們來者不善。”沈白蘋笑過,還是有些擔憂,忍不住開口提醒段之縉,段之縉趿拉著鞋子站在地上,將青衣外衫罩在身上,腰帶一栓便衣冠不整地走到了水盆旁擦臉,無所謂地回道:“等會兒他們要如何現在也猜不著,何必老想著這個事兒?倘若真是老爺心血來潮,隻是想著闔家團圓吃頓飯,你們豈不是白擔驚受怕了?再說了,你擔心什麼,怕你的丈夫受委屈不想讀書,叫你做不了官太太?”

沈白蘋放下手裡的繡棚,一把薅過來他手裡滴答著淌水的帕子,白蔥似的十指攥著一擰,貼到了丈夫的麵上用了些力擦拭。

這二十來天把她兩年來受的苦都滌蕩儘了,段之縉又愛與她說話調笑,每每說不到兩句便將人弄惱,挨一頓尖牙利齒的回擊。

今天也是如此,沈白蘋手上用力,嘴上也不饒人,“二爺上一回兒還說什麼怪力亂神不可輕信,今兒不也信了?連個童生都不是還敢說什麼官太太,我看是你想做官老爺了!”說著手上用力在段之縉後腰上擰了一把,誰知他剛醒來身上乏力,差點一腦袋栽水盆裡,一把撐住了臉盆架子才穩住,倒把沈白蘋嚇得不輕。

她……她怎麼能對著丈夫動手呢?

眼見著夫人的臉一下子煞白,段之縉故作擔憂地跟她囑咐道:“你可千萬不能把這個事兒跟太太說。”

沈白蘋當然知道,這個事兒要是叫太太知道了,指不定要如何呢!

“要是叫太太知道,我叫四書五經虧了身子,她豈不是要當著我的麵把書‘打死’?”

他又拿著那天的事兒說笑!沈白蘋這會兒也不害怕了,羞惱地瞪了段之縉一眼,故意粗手粗腳地給他收拾了一頓,夫妻二人才出了院子去望月堂。

他們兩個進門的時候,隻有一個老嬤嬤領著一個男孩兒在,段之縉還沒反應過來這是誰,沈白蘋便先開了口。

“小叔近日可還好?”

那男孩原來是段之縉的四弟,今年才十一歲的段之緒。

段之縉跟在後邊喚了一聲緒兒,這樣便是打過了招呼。

段之緒拘謹得很,小孩子連忙站起來回禮,口稱“二哥”、“二嫂”,回道:“弟弟近日跟著夫子學些經書,哪裡都好。”然後才又坐下,也不敢坐實了,隻坐了一半的凳子。

三個人再也沒了旁的話,木雞一般坐著,屋子裡隻有奴婢在添茶倒水,來回走動。

過了一會兒,門檻邊兒又出現了兩個人影,一個身著月白衣裙的夫人帶著一些小巧精致的首飾,手中牽著一個女孩兒走了進來。

坐著的三人連忙起身,段之縉跟在沈白蘋後邊喚了姨娘,那小姑娘也脆生生地叫人,一派天真爛漫的樣子,叫人喜歡。

“縉兒、蘋兒,緒兒,都不要拘禮了。”周姨娘帶著女兒坐下,小女孩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吃糕餅,氣氛頓時活絡了起來,沈白蘋悄悄湊到段之縉耳邊提醒道:“這是周姨娘,那個妹妹是咱們家最小的妹妹,雲霓丫頭。”

說道雲霓丫頭,段雲霓就跑了過來,抱住沈白蘋的胳膊偷瞧段之縉,段之縉咳了一聲,猛地湊過去做鬼臉兒,把小丫頭嚇得躲到親娘身後,又哼唧著抱怨道:“二哥嚇唬我!娘你快教訓他!”

周姨娘點點她的鼻頭,隻說:“二哥哄你玩呢,怎麼就要娘教訓他了?”

段雲霓冷哼一聲,又跑過去拽著段之緒玩耍,兩個差不多大的孩子玩得不亦樂乎,直到王虞走進來,身邊跟著許嬤嬤和施姨娘。活潑的氣氛瞬間冰封,兩個小孩兒立刻安靜,規規矩矩地問好,然後乖巧地坐在椅子上,頭也不敢抬。

“太太,姨娘。”段之縉和沈白蘋也起身問好,王虞隻點點頭坐下,開口便是書讀的怎麼樣了。

“兒子自己覺得還行,先生也還算滿意。”

他自己覺得如何沒什麼參考價值,不過秦先生還算滿意的說法叫王虞多少放下了心,看來這個氣死人的好兒子也未必沒有希望,心情一好也願意疼愛他兩句,“你也不要著急,這一次不中還有下一次,還是身體要緊。前幾日萃佩來主院說你心悸,嚇壞了我了,也嚇壞了你姨娘。”

“太太的囑咐,兒子都記住了。”

王虞很是滿意,鋒利的目光掃過時沈白蘋頓了一下,終究還是叫他倆都坐下,段之縉湊過去跟施姨娘說話,她也不去說什麼,眼睛裡神思漸漸渙散,不知道陷入了何種回憶。

段父來的時候,身邊熱鬨極了,有美妾相伴又有兒子問候,還有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兒,嘰嘰喳喳地在身邊鬨騰,嬌滴滴地撒嬌,好一個和和美美的一家四口,也不知他把“外人”請來吃哪一門子的團圓飯。

隻是進了門,給父親問安的問安,給丈夫見禮的見禮,每一個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表情,仿佛親密無間的一家子相聚在一起,誰也看不出來,背地裡有多少的齟齬

唯有王虞,或許也隻有王虞敢這般,仍坐在椅子上,毫不遮掩地露出來嘲諷的笑,睜眼看這一場矯情違意的表演。

段老爺也不理她,全當她不存在,招呼著大家坐下,倒真像個和善的父親。

“緯兒、縉兒、緒兒,快動筷子吧。”

他說著,自己準備動第一筷,誰知王虞一點兒規矩都沒有,也不叫人布菜,自己便夾了一塊兒抓炒魚片,剛一放到嘴中便蹙著眉捂住了口,難以忍受似地吐了出來。

“魚片不脆,肉都炸老了,做的什麼東西。”

這樣的掃興話大家聽了好幾年都不習慣,周姨娘和兩個小姑娘更是嚇得不敢喘氣。

飯桌上一片機鋒,段成平黑著臉嚇得沒人再動筷子了,段之縉卻不受影響,他是來吃飯的又不是來吃氣的,又十分好奇那不脆的魚片,夾了一口放入嘴中,入口香脆,味道有些像糖醋裡脊,內裡卻十分的軟嫩。

“兒子沒見過世麵,倒是覺得這道菜十分適口,太太是淮寧人像是吃不慣京裡的菜。”

段成平今日是另有打算,不想和王虞起爭執,此時見有了台階下,連忙吩咐丫頭又往段之縉碗中夾了一些魚片。

“縉兒喜歡吃便多吃些。”他臉上是關懷的笑,又讓其他人也趕緊吃飯。

於是大家掛著假笑推杯換盞,段之緯殷勤地為段成平斟酒,又轉向段之縉的空酒杯,澄清的酒液將要落下,就被骨節分明的手擋住。

段之縉朝著他一笑,歉疚道:“三弟,我近日身子不適,還是不飲酒了。”青年創業的時候,段之縉一個酒局一個酒局的挨,喝到胃穿孔,之後事業起來了,能不喝就不喝,最後到了滴酒不沾的程度,如今穿越到了書中,也不想喝酒,況且這也不是什麼不得不喝的酒。

段之緯卻表現得異常奇怪,原本有些陰沉的臉突然浮現出誇張的了然,拖著恍然大悟的語氣,跟唱戲似地回應:“知道知道,二哥磕了頭之後,這麼多年的書都忘了,恐怕晚上還要回去溫書。”

他這一句話,叫還暖著的場子驟然冷下,段成平故作詫異的眼神投射在段之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