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縉兒……你弟弟說的都是真的?”
聽著老爺的問話,施姨娘已經煞白了一張小臉,王虞心中恨得滴血,這麼多年來的心血功虧一簣,今日叫這些畜生看了笑話。
“兒子不知道三弟這是從哪得來的消息。”段之縉神態自若,沒有一絲的驚慌。
一個捕獵者,如果看見本應該瑟瑟發抖的獵物鎮定自若的時候,就會因為“認知失調”而陷入困惑和不安。段成平實在不是做戲子的材料,段之縉這樣商場上的老狐狸,如何看不懂他這吏部十幾年員外郎的心思。因此當段之縉故意挑著眉,用戲謔的眼睛掃視這原本勝券在握的父子二人之時,他們的表情出現了一刻的茫然。
“兒子是磕著頭了,可不是一個多月前就好了嗎?今兒三弟如何這般關心二哥,說些失憶了的話。”
段之緯慌張地看一眼陳姨娘,陳姨娘淡定的點頭給了他一些底氣。
“二哥,您就彆隱瞞了,這個事兒我知道後,也是不可置信,怎麼我二哥這樣好的人佛祖不保佑,偏偏叫他在考試前把學到的東西都忘了呢?咱們都是一家人,你有困難,父親難道還能不管兒子嗎?弟弟也記掛著你呢。”
段之縉更是一派匪夷所思的表情,“三弟,二哥問的是,你從哪得來的消息,說我把書全都忘了。”
段之緯正猶豫著,段成平把手中的酒杯輕磕在桌子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厲聲嗬道:“夠了!親兄弟,吵鬨些什麼!縉兒,不管你弟弟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他也是關心你才問的。你隻管說,你是不是把書全忘記了。”
“老爺,我若是忘了要如何?”
段之緯有些欣喜地回頭看了看陳姨娘,又被瞪著眼催,叫他趕緊說話。
“二哥,若是您忘了,老爺……不對,太太自然要重新給您請先生,把學問先拾起來,循序漸進,就算是十年二十年,總歸有下場的一天。”
重新請先生?
段之縉聽著他的意思,心下冷笑,用個時髦的話來說,秦先生還是個萬人迷呢,上次在書房裡折騰了一頓不成,現在又來這一遭。怎麼,他自己的先生教不了他?於是難掩臉上的悲痛,“可秦先生教了我足足八年,若是辭了他,日後要如何呢?”
段之緯終於憋不住了,那點兒小心思全然暴露出來,“咱們家自然不能吃這個虧,束脩都是一年一年地交,今年的束脩已經交了,不如叫秦先生來教導弟弟呢?他是有學問的人,若弟弟下場能中,也有二哥的一份功勞不是?”
王虞聽到這兒才算知道了這場“鴻門宴”打的哪門子算盤珠子,自己倒了一盞酒一飲而下,冷笑道:“怪不得呢……今天叫我們這些外人來跟你們一家人吃什麼團圓飯,感情是算計到我頭上來了。秦先生是花我的錢請的先生,要辭了他也得我辭,要如何也要我發話,哪有你們吱聲的道理!”
她這話一出,段之緯是晚輩,又是兒子,不能和太太頂嘴,陳姨娘雖然受寵又是有手段的人,但王虞更不是善茬,對上她絕沒有占便宜的時候,於是眨巴著淚水盈盈的眼睛看段老爺,又低下頭去,肩膀掉下,一副心力交瘁、大失所望的模樣。
“婦人之見!緯兒、縉兒,他們哪一個不是你的兒子!日後無論是誰高中了都能叫你風風光光的,何必總把希望放在縉兒身上,緯兒也是孝順孩子,他今日所思也是為了你這個母親,你怎麼這點兒道理都想不明白?”
王虞斜飛的鳳眼裡刺出來怨毒的光芒,狠狠紮在段成平身上,“你少拿出來你是男人、是丈夫的架勢來壓我!我不怕你!告訴你,我認誰,誰才是我的兒子,其他的就是路邊的泥,我光見著都嫌臟!”
“你!”段成平氣得身子亂抖高高舉起了手將要掌摑王虞又被施姨娘和段之縉擋在身前。
段之縉一提衣擺跪下,懇求道:“求老爺歇歇氣,今日全是兒子惹出來的禍端,拖累著老爺和太太吵架,要殺要剮,請老爺衝著兒子來吧!”語罷,又含著熱淚轉向段之緯和陳姨娘,泣道:“老爺和太太是父母之尊,姨娘是生我之人,讓至親至重者因我不肖起了爭執,已屬大不孝,老爺要殺要剮,兒子也隻有認的份。不過我還是想知道,三弟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說我磕到了頭,將習的書全忘了?”
“你……二哥,你剛才不是已經承認了嗎?”段之緯見矛頭又轉回他這裡,驚得一個寒顫,結結巴巴地出聲。
段之縉一臉迷惑,蹙著眉回道:“三弟何出此言,我幾時承認了我失憶了。再說哪有失憶隻忘了書還記得人的,我從來沒朝著你問過‘你是誰’的話吧?”
“我……我……”段之緯原本對得到的消息深信不疑,最開始發問,段之縉一臉淡然就已經叫他心裡打鼓,如今更是戰戰兢兢,不住地看向陳姨娘。
陳姨娘粲然一笑,“瞧瞧你們父子兄弟的,鬨得烏眼雞一樣,忘沒忘的,考考學問不就知道了?何必在此爭吵?若是沒忘,自然皆大歡喜,若是忘了,咱們也早做打算。”
段之緯聽他親娘一說,有了主心骨一般點頭,段成平擺起家主的架勢拍了板兒,“好,就這麼辦!試一試便知道了。”
段之縉沒有一點兒的驚慌,一臉胸有成竹,“老爺、姨娘,您二人是縉兒的長輩,縉兒自然是要聽從,隻是還是那個事,三弟這個消息是從哪兒得的?怎麼如此篤定,我一定是把書忘了?”
“好了,先試試縉兒的學問,這些事兒之後再說。”段成平出聲打斷,王虞一聲冷哼道:“憑什麼便要聽……”
“太太,叫老爺試一試兒子的學問也無妨。”段之縉回頭鎮定自若,打住了王虞的話。
“便試一試《春秋》如何?”
“全憑父親做主。”
“好!”段成平攏一把自己的山羊胡子,思考一番問道:“論‘鄭伯克段於鄢’所示一家之事與一國之政的關係,能否?”
段之縉點點頭,又擺出一副為難的樣子,“老爺,這兒一桌的酒菜,總不能叫兒子當場撰一篇時文出來吧?兒子大體說一些可否?”
段成平瞧了瞧周圍的環境,應了下來。
“鄭伯克段於鄢”,鄭莊公的事情,段之縉還真知道,也不必先套話了。
他稍作思考,將最近學的四書全都羅織一番,緩緩開口道:“《左傳》載‘鄭伯克段於鄢’,實為春秋之鑒。一家之倫理與一國之政治緊密關聯,可見家族乃國家之基,倫理失序,必致國政動蕩。鄭莊公之母武薑,偏愛次子共叔段,惡長子莊公,欲廢長立幼。此乃家族倫理之失序。《大學》曰:‘齊家而後治國。’家不齊,何以治國?武薑之私愛,種下禍根。鄭莊公即位後,武薑為共叔段請封地,莊公許之。然祭仲諫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 莊公不聽,還是答應了其母的亂法之請。此乃家族私情與國家製度之衝突。《孟子》雲:‘徒法不能以自行。’法度雖在,私情亂之,國何以安。”
講到此處,他頓了一下,又思考一番接著回道:“共叔段得封後,漸生野心,命西鄙、北鄙貳於己,又收貳為己邑,甚至繕甲兵,欲襲鄭。莊公初忍之,曰:‘多行不義,必自斃。’然終不得不出手,伐段於鄢。此乃家族紛爭蔓延至國家政治,不可不製。夫家族倫理,乃國家政治之根基。《論語》雲:‘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共叔段不弟,莊公失教,母子兄弟相殘,此乃不孝不弟之極。家族失序,國家亦難安。《大學》雲:‘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後世治國者,當以孝治家,以德治國,方能長治久安。”
這一番論述,已經完全超乎了父子二人的預料,兩人麵麵相覷,都是一臉尷尬。
王虞雖聽不懂段之縉到底說了些什麼,可光瞧那兩人的臉色就很明白了,拽著端正跪著的段之縉起身,譏諷道:“也不知道我這個好兒子沒失憶,有沒有人失望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段父鬨了今天這麼一遭,目的也沒有達成,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痛,總歸是不舒服,王虞尖利的話語聲一響起來,他腦子又嗡嗡直鳴。
“從來沒有人想要縉兒出事,大家都是關心他才有此問。”
“段成平,我不與你爭吵,我隻問緯兒,你二哥磕著腦袋不習得書的事兒,你的消息怎比我都靈通?可見我這個做母親的關心兒子,不如你做弟弟的關心兄長。”
段之緯外厲內荏的東西,剛聽到段之縉娓娓而談的時候便已經臉色蒼白,現在被嫡母質問更是手足無措。
“太太……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