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雍正作息(1 / 1)

秦慎之磕了磕煙鬥,白森森的煙灰跌落到紫檀木桌子上,正堂裡煙熏霧繞,他就沉浸在這個煙裡授課。

“崇德九年,皇上下詔,將縣試的出題內容做了一番調整,正場時做四書文二篇,覆試做五經文一篇。上了考場,寫時文要求博古通今,自盤古開天到今世的事兒你都得知道,都得能論才是。安平縣知縣,他這個人我知道,二甲進士出身,也是響當當有學問的人物,每一屆縣試他都親自閱卷,考中了的學生他也要親自同人家論一番學問。”

段之縉摸不著頭腦,怎麼考試沒有原文默寫嗎?再者考他安平縣的科舉,還得跟縣官麵試不成?既然是麵試,便有通過與未通過,於是開口問道:“先生,學生們無需默四書五經的內容嗎?另外拜見知縣大人的時候,若是知縣大人不滿意,難道還能把我們刷下去嗎?”

秦先生狠狠擰了眉頭,“誰跟你說的縣試要默四書五經的內容?若是隻考你原書的東西,哪裡還有那麼多的老童生?科舉除了時文,還有論、策、詔、誥、表、判和詩等,問錢糧答錢糧,問水利答水利,現在縣試,隻考時文。”

“再有,你也忘得太狠了些,安平縣如何考試你都不記得了?縣試一共四場,正場放一次榜,又有初覆、再覆、連覆三場,每一場都放一次榜。一般的縣官,每次榜上前二十名見一見也就罷了,安平縣的縣令一天不吃不喝都要全見完,要是過不了他那一關,輕則名次下調,重則叫你不第。因此你不但要學四書五經,還得學史學詩,學各先賢的學問,全都融會貫通,凝到一張紙上,論的有理有據,有頭有尾。”

段之縉心裡一沉,“時文”也就是八股文,本以為是僵屍一般的東西,學會了四書五經便罷,結果是自己小瞧了古人。一樣的文體,一樣的題目,想要在這麼多卷子中脫穎而出,一要看書法,一眼過去便心曠神怡,二要看內容,寫出來的文章首先得鳳采鸞章,更要行雲流水、字字珠璣,令人信服。

為此,考官們隻管閱卷,而考生要考慮的東西就太多了。

“四書五經,不考你默寫背誦,一天時間你要寫兩篇時文,專考你怎麼理解這句話,在此之間,你要打動的是彆人,是知縣。”秦先生頓了一下,臉上浮上來一層戲謔,“因此我叫你不要一味的迎合縣官,你得知道,說服不了你自己的東西,恐怕也很難打動彆人。”

“現在不要說彆的,你便先跟我說,曆朝曆代的史,你還記得多少?”

他哪知道這方世界的曆史?!這不過是他讀的一本小說罷了。

“學生慚愧,一概不知。”

眼見著秦先生臉上便出現了茫然,又緊跟著問道:“夏商周、秦漢魏晉、隋唐宋、吳乃至當朝,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嚇死了!原來前幾個朝代還是一樣的,看來是宋亡之後,漢人重新建立了政權。

“宋亡之後的事兒基本上不記得了,前邊幾代,隻有大概的大事件還記得。”

秦先生神色沒有一點好轉,“那你也敢同為師說大話,便是一日不停地學,你能將史書吃透嗎?還有詩詞歌賦一類,你也不能不學。”

“先生,還是叫我試試吧。”時間雖然緊迫,但是作為一個讀過大學,學過思想政治課程的人,他不認為他的思想深度比不上古人,隻要能把書啃下來,未必不能一戰。

“先生,今日還請您先為我摸摸底,然後,每日下課後將第二日要講得內容說與我,我當晚便誦下來。第二天您也不必再浪費時間,直接為學生講解便好。至於史書……不必再為學生講事件,隻說學生應從中體悟到什麼便好。您也知道,學生的時間不多,因此最多兩個月,請您先為我講完四書五經,再兩個月,請您講各代先賢的著述,剩下的三個月,就是史書和其他的了。先生意下如何?”

“便先如此吧!”秦慎之也是哀歎一聲,死馬當做活馬醫,先乾了再說。

“我也不用摸底了,我在這裡準備準備,你也準備準備,明天一天,《大學》一文我會講完,但你要先證明給我看,你能一日背下《大學》、《中庸》兩書,共五千餘字,我才會答應你的計劃,要不然一切都是空談。還有,從來沒有說將先賢之言和四書五經分開講的,因此我四個月給你講完這些東西,這四個月間,你得把四書五經、先賢之言和至少唐史及之前的史書全都背下,否則時間絕對是不夠用的。便是縣試通過了,你也難過縣令那一關。”

段之縉聞言深深吐了一口氣,前路困苦,可也不得不走了。

段之縉抽出《大學》一文,先通讀一遍,理解了大體的意思,知悉了三綱領與八條目,理解了其中的為政以德的思想和心性論,便開始凝神靜氣按段背誦。

《大學》的文字還是比較熟悉的,因而一千五百餘字,不過一個時辰便誦完,正恰巧是口乾舌燥,心煩意亂的時候,沈白蘋身邊的春華先上去給夫子添了水,又提著小壺走到段之縉身邊,悄聲說:“二奶奶吩咐奴婢給二爺添些水。二奶奶說了,叫二爺求穩不必求快,真真把東西記進了心裡,這才是沒浪費功夫呢。”

段之縉輕笑了一聲,剛要叫她傳話回去,讓沈白蘋放心,上麵端坐的秦慎之猛磕了一下煙鬥,警告一般激烈地咳了起來。屏風後邊的沈白蘋覺得羞,小丫頭也嚇得縮縮脖子,低著頭鑽回了屏風裡邊。

“有人添茶倒水,更應該專心致誌才是。你說是不是啊縉兒?”

段之縉連忙應是,展開紙筆,鬆煙忙上來磨墨,段之縉便一筆一劃,把剛才背誦的書默了出來,最後順勢另起一行,寫道:“蘋兒放心。”

吹乾了墨水,段之縉將默寫的功課塞到了鬆煙手中,“去傳給夫人,叫她為我對照改正,看是否有默錯了的地方。”

鬆煙癟著嘴偷笑,將一打紙遞到屏風後,段之縉深呼吸了兩下,又開始背誦《中庸》之文。

剛通讀理解了意思,屏風後邊的紙就傳回來了,那一筆“蘋兒放心”被狠狠地塗抹去,旁邊一串娟秀的小字,筆尖兒一掃尾,似乎還能看出來寫字人的惱,“並無此句!慎寫慎寫!”惹得段之縉輕笑一聲,這也算是一天的快樂事兒了。

之後的時光便苦得很,因《中庸》之文他多少也知道些,所以背得不算慢,隻是如何也得小兩個時辰,再是四千字,默一遍又得一個多時辰,如此,《中庸》一書,六個小時打不住。

從辰正初刻先生進了門,到酉正時分先生帶著他的煙鬥走出去,足足五個時辰的功夫,段之縉先費九牛二虎之力說服了秦慎之,又讀書、吃飯、讀書,一天下來,身子疲憊到提不起勁兒,可雖是背完了兩本書,到底是自己不滿意。

不行……這樣的話,也就是剛剛能學完罷了……

人還是得對自己狠一點。

一個堪稱滅絕人性的作息方式一下子竄進他的腦子,一個睡四個小時,剩下的事兒用三個小時做完,如此便有十七個小時的讀書時間。

大名鼎鼎的雍正作息,一天掰成兩天用,就不信學不完這些書!

說乾就乾!段之縉起身稍稍活動了一番,緩了緩身上酸麻脹痛的勁兒,立刻就拿出來了《論語》誦讀,這是一萬六千字的大工程,不是一天兩天能誦完的,今兒晚上挺到子正時分,刨去鬆鬆筋骨要用的半個時辰,現下還有兩個半時辰,隻背誦到三分之一便好,明兒寅正時分再默不遲。

這邊乾得正起勁兒呢,屏風裡的沈白蘋蓮步輕移挪到了段之縉的書桌旁,放低了聲音問道:“二爺……你不用晚飯嗎?”

段之縉捏了捏書角,蹙著眉,眼睛一刻不轉的盯在書上,一邊默記一邊回,“我日後隻用中午一頓。除了父親、母親或者施姨娘喚我,平時你能自己定下的事兒都不必告訴我了。”沈白蘋輕點頭,抱著自己的書悄聲退下,怕驚了他讀書。

第一天去適應這樣的作息,真是夠難熬的,才將將巳正二刻,大腦高速運轉了一天的段之縉便要睜不開眼了,腦袋直往書桌上磕,釅茶灌了一壺,總是沒什麼用處,書裡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怎麼看著看著,就全成了“人之將睡,其聲也倦”呢?

段之縉疲倦的聲音堅持著從嗓子裡擠出來,實在是熬得不行,將書攤在桌子上朝外喊道:“鬆煙!送些冰水來!”

夜裡寂靜非常,隻留下段之縉自己的聲音,空蕩蕩的,響徹了整個房間,無半分的回應。

“鬆煙?”

奇怪,鬆煙去哪裡了?

段之縉趿拉著木屐去看,剛要推門便見鬆煙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滿頭汗水。

“這是乾什麼去了?”

鬆煙隻著急忙慌地說去了茅房,又問二爺有什麼吩咐。

“弄些冰水來,叫我擦擦臉。”

冰水果然奏效,一頭紮進去,困倦的腦子一個激靈便清醒了,又能“之乎者也”一段時間。

等著背完了書,段之縉也不想打擾早就睡下了的沈白蘋,稍洗漱了一番便合衣躺在了外間的榻上,將就著過了兩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