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論戰夫子(1 / 1)

天還蒙蒙亮的時候,段之縉就睜開了眼,吩咐鬆煙帶著小子們將上課的正堂重新收拾一番,另置了一張屏風和一套桌椅,供沈白蘋讀書記錄之用。

等著沈白蘋也收拾好了的時候,夫妻二人好生吃了個早飯,段之縉今日頭一回見夫子,還有些緊張,因而進得比往日慢許多,有些神思不寧。

“彆擔心……”沈白蘋纖纖玉手握住了段之縉攥成拳的手,臉上帶著叫人安心的笑,“二爺之前跟我講過,夫子最是和藹可親的人,從不故意為難與你。”

這還是剛進門,兩個人正濃情蜜意的時候榻邊細語,後來便不曾對著她說過什麼了。

“我倒不是擔心這個,隻是做學生的什麼都忘了,夫子的心血也是白費了。”

“這也不能怪二爺不是?還是多吃些,等會兒好生應對夫子才是。”

“你說得對。”

兩人用完飯來到正堂靜坐,沒一會兒便有一位身著暗青色長袍,彆著一個煙鬥的中年男子走進正堂,眉頭緊縮,麵上卻無多少表情。

他身形瘦削,聲音洪亮,也沒用多大氣力便問話聲便響徹了整個正堂。

“我聽你母親傳話來,磕著腦袋後習的書都忘了?”

夫子雖然心裡著急,但語氣裡還是平常的問話,反應都不及書童鬆煙的大,驚疑的目光在二爺身上徘徊。

段之縉連忙起身施禮,深深鞠了一躬,屏風後的沈白蘋雖不會被瞧見也起身施禮,以示尊重。

“全是學生的不是。”

先生點點頭,似是覺得太嚴肅,想要活絡活絡氣氛,又問起可還記得先生的名諱。隻是他眉頭仍然緊蹙著,聲音也平正得很,倒像是在質問。

“是學生之過……”

“好啊你個段之縉,連教了你八年的先生名諱都忘了。不過既然我們這回兒是從頭再來,那為師也就從頭再說一次,這回兒絕不許再忘!”

先生將腰間的煙鬥取下,段之縉身邊常使喚的鬆煙立刻便上前去點,煙草的氣味逐漸彌漫開。

“為師姓秦,諱慎之。秦慎之。”

段之縉再施一禮,口中喚道:“段之縉見過秦先生。”

這一禮,是他科舉路程的開始……

也算是重新認識了一番,秦先生首先問詢了段之縉現在的水平。

“四書知道多少?”

“隻朦朦朧朧記得一點罷了。”

“考試的時文和論還會寫嗎?”

“學生慚愧,一概不通……”

“既如此,先寫兩筆字給我看看。”

段之縉鋪開紙張,提筆寫字,幸好前世為了賺錢,迎合那些喜愛附庸風雅的人,也學了一手好毛筆字,繁體字讀寫也是沒問題。後來自己成了被人諂媚的對象不再去迎合彆人,也堅持了下來,把書法當做了一個放鬆身心的方法。雖不敢稱是什麼大家,可也拿的出去手。

他前世得有四十餘歲了,練字近二十年,和原身的歲數差不多大,因而在秦先生眼中已經是很拿的出去了。

“你如今的字倒是很有味道了,歐體有模有樣,不錯……也算是因禍得福。”

能沒有味道嗎?段之縉苦習歐體楷書,字雖不敢同先賢比較,在同輩人裡也算是佼佼者。

“那為師給你定一個計劃,三年後,今年是崇德十六年,崇德二十年下場考縣試,然後咱們一舉成功,院試也不必再等,直接下場如何?”

段之縉恭敬道:“回先生,學生不才,仍想明年二月下場。”

秦慎之一愣,臉上立刻有了不讚同,“你忘得這樣多,七個月如何能下場。便是連日帶夜,給你算成是十四個月,能把四書五經讀通讀透已經是萬幸。再說,你還年輕得很,何必如此急躁呢?便是再拖上四年五年也不妨事。”

“可是母親和施姨娘拖不得了。”段之縉神色如常,又起身向秦先生施禮,“先生容稟,學生心中若是沒有一二分成算,斷不敢口出狂言想要明年下場。請先生聽我詳述。”

秦先生狠狠吸了一口煙鬥,不留痕跡地歎了一口氣,“罷罷罷,你說吧。”

“學生請問,縣試之出題考官與閱卷考官為誰?”

秦先生將煙鬥磕在桌上,白色的灰簌簌落下來,“均為安平知縣。”

“既然均為安平知縣,那他對四書五經之內容,定有一番自己的見解。通過詳析往屆通過縣試之人的答卷,必然能夠找到蹤跡。再者作為一縣之父母官,知縣大人施政之法也必暗含了他的思想。隻要從這兩方麵下手,通過考試的概率可以說是大大增加了。”

“你現在便如此鑽營,迎合考官,日後還待如何?”

段之縉輕笑,“若先生以為這便是鑽營,那請客吃飯、送禮行賄的又是什麼?學生以為,科舉考試能夠求才已經實屬不易,想要才德兼備似是太難了。而且學生這也並非是投機取巧,四書五經必然還要讀熟讀透,學生下的苦功夫也必不比彆人少。”

說到此處,段之縉一頓,緊盯著秦先生道:“先生可否聽說過這樣一句話,臟官要奸,好官要比臟官更奸。”

秦先生抽煙的動作頓住,神情變得饒有興味,深思了片刻臉上勾出來一個莫名的笑,“你這句話有意思……好吧,就論這句話,若你能說說服為師,為師便叫你明年下場。”

“先生誤會了,便是先生不許,學生明年也一定會下場的。”

這下倒是真叫秦先生刮目相看了,比起那些踢一腳走一步的學生,段之縉這樣有主見的,若真能高中,前途顯然會更為廣大。

“好好好……為師為長,為師先論如何?”

“先生請!”

“奸臣之奸,是為對上阿諛奉承,對下魚肉百姓,他們這樣作奸犯科,好官一定要采取行動,因此奸臣勢必要拉幫結派,有所依仗。而你所謂好官,與奸臣相提並論,要更奸,此類奸既然是好官之奸,那便不能魚肉百姓,奸之一字是否要體現在阿諛奉承、刁鑽詭計之上?是否也要糾集朋黨?請問這是否已經忘記了“君子不黨”的教訓?上交不諂,下交不瀆,是為君子。你一味迎合於上,又是否會到逢君之惡的程度?奸臣也要逢君之惡,忠敬之士也要逢君之惡,奸臣何以稱之為奸臣?忠臣又何德何能稱之為忠臣?”

“學生答,請問先生,有誌之士為何要做官?”

“自然是上報皇恩,下撫黎民。”

“如何上報皇恩?”

“或以文治國撫順小民,或以武定疆攘寇安邊。”

段之縉點點頭,“學生知道了。總而言之,隻要能為朝廷出力,有利於我雍朝百姓,就算是報償皇恩,下撫黎民也是報償皇恩。那請問先生,何種官員能稱之為忠臣?兩袖清風家中赤貧,但是於百姓一無是處,甚至治下一片混亂的忠臣,他的忠有何用?對上阿諛奉承,但治下百姓安樂、倉稟充足之官員,他迎合諂媚就一定是奸臣嗎?”

秦慎之已經知道了眼前學生要說什麼,讚賞的目光投到他的身上,“磕了一下,倒將你磕的伶俐起來,今非昔比啊。為師還有一問,正途不行嗎?跟皇上彈劾不行嗎?為何一定要比貪官更奸,才能懲治奸佞呢?”

段之縉再施一禮,“學生認為,貪官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最下等的是極為愚蠢暴戾之官,各種搜刮就是為了自己享樂,便是其他的貪官也瞧不慣他。其次便是有些心思之人了,會巧立名目,一切都按著律例辦事,可偏偏能被他搜刮到,還知道對上籠絡,平輩勾結,對下施恩,貪官瞧著他順眼,可皇上也許看不慣他。”

“那最上等的一定是叫皇帝也看得過去的了?”

“先生明鑒。崇德十年,葛禮在遼河省做巡撫,弄出了驚天科舉舞弊案,可偏偏是彈劾他的何其芳大人被革職留任了,葛禮倒是沒有傷到分毫,兩年後竟然又進京做戶部尚書,當時有多少士子因為冤屈吊死在牢獄上,聖上卻以大規模罷考為由下旨遼河全省停考十年,最後還是因為皇太後六十大壽才被赦免。究其原因,不過是貞慧夫人李氏是皇上的乳母之一,其子葛禮又從小侍奉潛邸時的陛下罷了。若有人能比葛禮更親近皇上,或者皇上更愛重他,未嘗不能處置葛禮。隻是現在還沒有罷了。清官其奸,是一種除惡的方式,他們隻有用奸的方式才能叫聖主喜愛,因為便是聖人也不喜歡有人天天在耳邊罵自己愛重的人,尤其是這個人還不討自己喜歡。何況,君主還沒有到聖人的地步,為何要為了你去處置自己的奶兄弟呢?”

葛禮的處置,甚至要等到男主登基,那些士子才算沉冤得雪,可那有什麼用呢?何其芳大人經此一事,心灰意冷,辭官歸鄉,沒過崇德十三年便抑鬱而死,那些冤死的士子也不能複活了。

“必是因為這個清官比貪官更懂得皇上的心,能搔到皇上的癢處……你今日一番大論真是說到人的心底裡了。”秦慎之的麵容被層層煙霧籠住,總是看不真切。

“好!妙極!我許你明年下場,隻是其中辛苦,得你自己體會了!”

段之縉鬆了一口氣,立刻恭恭敬敬下拜,鄭重道:“學生一定廢寢忘食,此次一定得中!”

“你先彆說那些大話,我隻按部就班地教過學生,從來也沒遇見你這樣的。你是怎麼想的,暫且說來。”

“學生已經拜托母親找尋考題與答卷,在此之前請求先生先將四書五經與我講通講透。”段之縉說著,又退到屏風處輕聲提醒,“蘋兒,與先生施禮吧。”

沈白蘋隔著屏風緩緩下拜,揚聲問好,“沈氏女沈白蘋,段之縉之妻,見過先生。”

秦慎之這回兒才發現屏風後有一個人,嚇了一大跳,不過他並不是什麼迂腐老人,愣了一會兒展顏戲謔道:“段之縉啊段之縉,教了你八年的老夫子忘了個徹底,嬌妻美眷偏偏記在心頭。”

兩人都有些羞怯的低下頭,隻不過沈白蘋是真的羞澀,段之縉則是迎合先生罷了。

“先生莫怪。誠如先生所言,學生時間實在不多,上課時想邊聽邊默記,注釋一事實在沒有功夫,隻能托拙荊來做,學生隻背誦。望先生見諒。”

“放心好了,大家都是為你了能得中,為師絕不會在此處迂腐的。”

沈白蘋和段之縉這才放心,正式開始了一天的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