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沈白蘋如早上一般倚門而望,遙遙看見了他的身影便急忙提著裙擺疾走過去,瞧他神色莫名,總不敢正眼看她,心中便生疑。
該不會……該不會又成了原來的樣子吧?
沈白蘋想著,頭低低地垂下。
若是段之縉一輩子是個王八蛋,她也不會盼望,不會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更不會如此刻這樣忐忑。
算了,女人都是這樣過的,王虞小姐成了現在的“太太”,自己熬過去生下來孩子,或許也會變成一個“太太”吧。
她這裡耷拉著頭胡思亂想,段之縉也是看見她就不自在。
“淘澄空了身子……打死她!”
這句話一直在他腦子裡回蕩,叫人想想就尷尬。
段之縉瞧著這個女孩心裡發麻,醞釀了好長時候才開口道:“我跟母親商量好了,從明日開始,你就在致知齋伺候我讀書,不必再去主院侍奉母親了。”
這一句話不啻於一聲白日炸雷,沈白蘋傻癡癡地愣在了原地,麵上隻有一片茫然,“真……真的?”
段之縉瞧她的傻樣便覺好笑,點點她的鼻子回道:“這還能有假?我說瞎話唬你,能得什麼好處?”
沈白蘋被他親昵的動作羞得臉紅,剛才的欣喜一塊兒湧上來,叫她桃花瓣兒一樣的嘴唇勾起來一個彎兒,又不可控製地撇下去,淚水一滴滴掉下,沈白蘋的手裡絞著自己裙邊,弄著綢子上全是指痕。
喜到極處,巨大的苦悶和難過籠罩了這個不過十七歲的小孩。那些立規矩的日子,整日站在嫡母身邊侍奉湯水,但凡熱了冷了,輕則挨一頓訓斥,重則便要去祠堂跪著。有些時候太太心情不好,自己被關在祠堂裡兩日,隻有劉媽媽能溜到這邊的時候,才能吃上點兒,喝上點兒。若太太心情再不好,自己還需晚上去陪侍,就趴著睡在腳踏上,人家要喝水要起夜,全都得自己親自去伺候,不能有片刻的安歇。
這些苦日子,竟然就這麼到頭了……
“哎呦,哎呦,怎麼哭了?”段之縉看著她悶著聲哭,這下子真是手忙腳亂了,小丫頭們一個個著急忙慌不頂用,還是從主院帶回來的萃佩姑娘拿了自己的絹子給沈白蘋擦淚,嘴中哄道:“二爺照顧二奶奶,心疼二奶奶在太太身邊立規矩,這才求了太太不再叫奶奶往主園去伺候了。現在奶奶哭成這樣,倒顯得二爺做錯了什麼。即便不是那個意思,奶奶進門都兩年了,如何還跟孩子一般哭哭啼啼呢?全叫二爺看了笑話。”
“我可沒笑話她!”段之縉聽了連忙擺手,絕不叫嘲笑人的名聲擔在自己腦袋上。原本還慌慌張張的小丫頭也停下來看著小夫妻兩個人偷笑。
沈白蘋握著萃佩的手擦淚,又抬頭瞟一眼急得臉紅脖子粗的段之縉,確有些不好意思,因而強忍住淚水背過身去擦淨了,這才回身,眼睛下垂著,臉紅撲撲地不敢看丈夫。
哭了一場,頭抬著還得往前看,過去的日子就是過去了,不應叫它困住活人。
沈白蘋再也沒有了那些擔憂和恐懼,安安生生地坐在桌子旁,一口一口地用飯,不用去管湯水的涼熱,也不必去看往日丈夫擱下筷子與否。哪怕叫段之縉看著,她吃得也自在極了。
外邊的太陽終於疲憊地沉下去,灑下赤金色的餘暉,宣告一天結束了。
古代,尤其是京城裡,夜生活並不枯燥,隻是他們二人不可能出宅子逛街,隻怕一出院門就會叫母親知道,到時候委屈的又是妻子和娘親。
早早地洗漱完,除了躺在一塊兒睡覺,真也就沒有彆的事兒能乾了。
夫妻二人躺在床上,沈白蘋想著白天的事情,心中說不儘的歡喜和感激,儘管她的痛苦有很多都是丈夫的不作為造成的。傾過身子,沈白蘋感激地依靠在丈夫的肩膀上,自己也羞怯地很,因而也沒去注意身邊的人跟木頭一樣,僵硬的不得了。
“二爺……”沈白蘋細聲喚,說出來的話像是在清泉水裡泡過一般,輕輕盈盈的。
“我一定伺候好二爺,不給二爺添麻煩。”
段之縉咳了兩聲順勢把身子背過去,又往床裡邊拱了拱,以為她在暗示自己行房,因而故意嚇她道:“你小心點,母親說了,要是你淘澄空了我的身子,她可要打死你……”
剛說完,胳膊上就被打著旋擰了一下肉,便聽得一個清淩淩的聲音帶著著急和惱怒,“二爺也太不要臉了些!我幾時說……說要那樣了?”
沈白蘋羞得臉上發燒,外邊昏昏的燈光透過密實的帳子,將她飛揚的神色映到段之縉眼裡。
“我不敢跟你躺一張床了,我去外頭睡!”沈白蘋瞧他看著自己出神,更是羞得眼含水光,抱著被子便要睡到外間去,動作間紗被掀來掀去,布料帶來一陣風,把她身上暖融融的香氣吹出去,直撲到段之縉臉上。
段之縉嗅得一陣暖香,不自覺地拉住了赤著腳要下床的女子,眼神顯得更呆愣。
手腕上的大手帶著火熱的溫度,簡直要燙掉沈白蘋的一層皮,她更是羞怯,急得都要哭出來,“你……你放開……”體麵的夫妻,兩人應當相敬如賓才對,他怎麼能對自己說這些話呢?
段之縉急忙鬆開,盯著被子上的萬福紋開口,“外間沒冰,會熱著了你,還是睡在這裡吧……我絕不再說這些話了。”
他也不知為什麼要開口留人,也許是叫人家一個女子睡到外間去一點都不紳士,即便是出去也該叫自己出去睡。
“你要是不願意,我就去睡外間好了。”
隻是他嘴上說著,半天也沒個舉動,沈白蘋背對著他喘勻了氣回頭望,他才驚醒般地拉扯被褥,似是真的要收拾東西去外間。
“二爺!”沈白蘋輕扯了他的袖子,“外間沒有冰……還是留下來吧。”
段之縉最是會順杆兒爬的人,外頭又確實熱得很,便順勢躺下來,隻是現在氣氛怪異更是叫人熱汗直流,本想活絡活絡氛圍,一開口卻又說錯了話。
“我便知道夫人舍不得我。”
“你!”沈白蘋這會兒真是急了,白瑩瑩的手攥成一個拳頭捶在段之縉的胸口,一時也不知道如何發火,幸得她腦筋轉得快,沒一會兒便村兒了回去。
“怎麼敢叫二爺睡到外間去,要是叫暑氣淘澄空了二爺的身子,母親還不得打死我。”沈白蘋伶牙俐齒地將剛才的話還給他,段之縉連連求饒,言說再也不敢講這些“非禮”之事了。
兩個人終於又安靜下來,隻是沈白蘋臉上還發著燒,段之縉是見過世麵的人了,哄好了孩子又開始琢磨起明天見夫子的事情。他想著明年二月縣試的事兒,突然開口問道,“蘋兒,你識字嗎?”
沈白蘋幼時長住在外祖家,心肝兒肉一樣的愛重,一切都比照著男孩的來,六歲便啟蒙讀書,跟著表兄弟們上學堂,學的也是四書五經、經世致用的道理。隻是他們楊家不在乎女孩兒習文識字,彆人家可不一定,現下又愛講“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教,生怕叫女人讀多了書知曉了世間的道理,便能夠和男人講兩句,更不願意叫女人讀書。沈白蘋猶豫一會兒,指甲陷在柔軟的掌心,帶這些悵惘地回道:“略識得幾個字,能看看賬本子罷了,書是一概不知的。”
段之縉這時候還不懂得這些彎彎繞繞,以為大家是一根藤上的螞蚱,能掏心掏肺說實話,對此大為可惜,“本還想叫你同我一起上課……能寫字嗎?”
讀書……沈白蘋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這個詞已經離她的生活很遠了,“自然是能的,叫我去給二爺伺候筆墨也成!”她激動得聲音都劈叉了,帶著急切的尖細勁兒。
“我有鬆煙,要你來伺候筆墨乾什麼?”段之縉忘了剛才的教訓,又開始逗她,聲音拖得長長的,“我要你來……”
“二爺叫我做什麼?”
“我要你同我一起上課,將夫子講得東西記下來,你能嗎?”
沈白蘋鄭重其事地回道:“二爺,我一定一字不落地全記下來。隻是……隻是夫子願意讓我進去嗎?”
“他願不願意說了可不算,母親已經許了我,這七個月全憑我做主。”
真好……
沈白蘋躺在床上暗暗地想,看來“福兮禍之所依,禍兮福之所伏”,真是有幾分道理。當年段家下了血本聘自己,連嫁妝都能不要,原以為是一個好去處,沒想到掉到了狼窩子。二爺磕著腦袋,連著幾日不曾轉醒,本以為要挺不過來了,自己就算一根繩子吊死,也不要再熬著被嫡母折磨,沒想到二爺醒來卻是變了一個人。
或許自己這一生,真的可以托付給身邊的這個男人。
“從明天開始,你跟著我一塊去讀書,我今天瞧著房裡的那個雙喜鵲報喜的屏風很好,又透光又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裡邊,明兒早上就叫小子們搬到上課的正堂上去,你在後邊上課,我在前邊上課……”
兩個人細細地商量著明天的事兒,外邊的天也漸漸黑到了極處,屋內的聲音越來越小,兩個人打著哈欠,都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第二天,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