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決心出走(1 / 1)

段之縉此時也沉在浴桶裡,他貼身伺候的小書童鬆煙正給他擦背。四周一片寂靜,隻剩下嘩啦啦的水聲入耳,段之縉瘋狂回想著書裡的一切。

可惜,原身隻是個小配角,作者多一點兒筆墨都不願意,段之縉現在能想起來的,就是原身做的那些糟爛事兒,和在原身死後,原身的父親因為教子不嚴也被革職抄家了。

隻是奇怪得很,從今天來看,原身和他的妻子關係應當也不怎麼好,為何沈白蘋願意殉死呢?

算了,多想無益,左右明日自己就去拜見太太,跟她說明一切,從此自己和段家再不相乾,和那些爭爭鬥鬥也都再不相乾。

“二爺,二爺……”鬆煙輕輕地喚他,段之縉從沉思中醒來,被裹上厚重的皮毛吸乾身上的水分,潑墨緞子一般的長發叫兩個小廝抱在懷裡擦拭。

麵對著的鏡子,段之縉也才真正清楚了自己的模樣。

乾了那麼些的畜生事兒來,姨娘倒給他生得一副好皮囊。

劍眉斜飛入鬢,一雙丹鳳眼,該是很不易親近的相貌,偏偏眼睛亮的驚人,水盈盈一片,叫人心生親近。更妙在唇角天生上揚,不笑也帶著三分笑,唇色淡粉,帶些女氣。

這個唇……這個唇和姨娘很像。

終於收拾利索,一根木簪把頭發盤起,段之縉拱著布鞋進了內室,沈白蘋已經坐在了床上,一身藕荷色寢衣,雙手交疊放在大腿上,即使周圍隻剩下春華、秋實,她仍是垂首低眉。

隻是恭順也蓋不住她的美貌,再一抬首望過來,段之縉就算知道了什麼叫“眉如遠山橫黛色,眼似秋波流盼時”。

“二爺。”沈白蘋輕喚,上前脫下了他外邊的褂子,兩人一起躺在床上。

如今還是盛夏呢,夫妻二人各蓋著一床紗被,可段之縉還是能聞見輕飄飄的香氣伴著清淺的呼吸從身旁傳來,

說實話,這是他頭一遭和一個女孩兒什麼都不乾,就隻躺在床上睡覺,因而翻來覆去,好長時間都無法入眠,月亮下了,天邊見亮的時候,段之縉才迷迷糊糊睡了片刻,又醒了一個大早,去給太太請安。

“二爺真不打算科考了嗎?”沈白蘋纖纖素手給段之縉把頭發束好,又用一根玉簪子固定住。

“是,我傷了腦袋之後讀的書都忘得差不多了,與其去科考,不如行商,若是成了,雖說不如官宦人家顯赫,可也衣食無憂。即便一開始困難些,我也絕不叫你和姨娘吃苦。”

沈白蘋看著他跟以往絕不相同的堅定眼神,再次升起了一點兒希望。若是這次真的能成,隻要離開了段家,不叫自己再去受嫡母的磋磨都是好的,哪怕叫自己去吃苦,漿洗衣服、縫縫補補都行……

“二爺,我等著你回來。”她頭一回盼望要離開的丈夫回來,頭一回倚在門上望著,望著段之縉的身影走向主院,一點點看不見。

段宅也不是很大,穿過兩條回廊便到了主院,段之縉理了理衣服,在院門口跟守門的仆婦吩咐道:“你去稟報一聲,縉兒來給太太請安。”

仆婦進去稟報,不一會兒嫡母王虞身邊的許嬤嬤便出來引他進去,“太太的心情不好,二爺進去了小心說話。”

“多謝嬤嬤。”段之縉隨口答謝。

心情不好沒事兒,等著知道了我不與她兒子爭的消息,心情大概便好了。

進到正堂,王虞正在喝茶,而他的生母施姨娘正在端茶遞水,小心侍候主母。不施粉黛,不佩釵環,連昨日那支做工不甚精巧的素銀簪也沒戴,可那雙淚目,仍然盈盈地望過來,隨著嫡母的一聲咳嗽受驚般地收回去。

段之縉跪下恭恭敬敬地磕頭,嘴上道:“給太太問安,太太近日身子如何?”然後他頓了一下,微微移了身子,又朝著施姨娘磕了一個頭,“給姨娘請安。”

所有人都愣住了,然後瘋狂地擠眉弄眼。笑話,這宅子裡誰不知道,二爺是個要前途不顧親娘的,施姨娘在太太身邊跟奴婢一般,二爺問安的時候從不帶著他的親娘。

也是,有奶的才是娘,太太是嫡妻,能給二爺的太多了,他是不會為了一個通房丫頭抬上來的姨娘去戳嫡母的眼眶子的。可今日是撞了什麼邪?如何給他的親娘都請安了?

王虞從喉嚨間擠出一聲冷哼,慢慢開了口,“如何叫你這樣的大孝子來母親這兒請安了?還是有什麼請求,說吧。”

“兒子有一事要稟報太太。兒子不孝,飲酒磕傷了頭,如今身子還不是很爽利,明年二月的縣試恐不能得中,且兒子實在無心仕途,想要行商。隻是咱們是官宦人家,行商到底是辱沒了門楣,加之祖父母已經過世,兒子想要帶著蘋兒跟姨娘出去單過,至於應得的分家財產,兒子隻要一半,剩餘的給兄弟們分。”段之縉一板一眼地說著,誰知四周連呼吸聲的都放緩了,王虞也是一言不發。

心中有一絲不祥的預感,段之縉抬首去看,自己的親娘施姨娘已經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周圍的仆婦也都凝神屏氣,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事情已經出乎了段之縉的預料,可箭已經射了出去,沒有回頭路。

“太太意下如何?”段之縉又問道。

王虞靜默了一會兒竟然輕笑出聲,茶碗放在紫檀木桌子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她回道:“你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這個做母親的也不能乾涉。這個段家其實也沒什麼錢,你父親從五品的官能值個什麼?但母親好歹把你當親生的兒子養了整整八年,不能看你拿著那點錢出去受苦……可憐天下父母心呀,我想你讀書科舉,你卻不往正道上走。這樣吧,我剩下的嫁妝你帶走一半,帶著你的媳婦好好過日子。至於施姨娘嘛……”王虞說到這裡驟然停住了,她兩指捏著茶碗蓋掀開,施姨娘即刻便從地上爬起來添茶。

“你怕真是磕得糊塗了,施姨娘是我從你外祖家帶來的家生子,賣身契還在你外祖家呢,你怎帶的走她?再說了,她自我待字閨中便伺候我,至今也得有近三十年了,我怎麼離得開?”王虞戲謔地看向段之縉,果然見他捏緊了拳頭。

小娃娃,想跟你母親耍心眼,我什麼陣仗沒見過?

雖然不知為什麼,撞到了腦袋偏偏把他的良心磕了出來,但此時施姨娘握在手裡,的確叫王虞放心許多。

現在隻差一把火了。

王虞突然發怒,將新倒上來的茶水全潑到了施姨娘身上,冷笑一聲,“怎麼?給老爺生了兒子,便真以為自己是主人家了?以為自己能離了主子單獨過活?哼,你想清楚了,不光你的賣身契,你全家的賣身契都捏在我娘家!今兒倒的茶這樣燙,明兒豈不是要掐死我!”她怒完,朝著許嬤嬤使一個眼神,許嬤嬤便一個巴掌摑在了施姨娘麵上,將她打得頭發都散落下來,身子傾倒,又趕緊跪端正。

“太太!”段之縉撲過去擋在施姨娘身前,差一點便要還手,可長時間理智壓過感性的日子強逼著他勾起來一個笑,“太太,兒子一時想差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明年的縣試,兒子一定能得中!”

王虞的臉上瞬間變得平和,她勾出來一個刻薄的笑,又歎了一聲,“你能想通就好,做父母哪有不盼著孩子往正道上走的。但願你明年過縣試。”

“兒子還有一事相求。”

“你說便好了。”

“求太□□準,讓姨娘回兒子的致知齋照顧兒子。”

王虞看了看許嬤嬤再次添上的茶,碧螺春翠綠微黃,清澈鮮豔的茶湯倒映出她帶著細紋的麵容。

怎麼如此老了?王虞突然感到一陣泄氣,抿了一口茶水,赤紅色的口脂將倒影推開,她輕聲道:“你院試通過的時候,母親便叫施姨娘搬去你院子旁邊的翠微院住。若能中舉,母親便叫你外祖送施家來京。”可沒一會兒她又提起了神,麵帶譏諷,“大孝子,你給為娘的問了個好安,退下吧。”

段之縉還想再求,姨娘是溺水而亡,自己每日看著她必不會叫她出事,可王虞微闔上了雙目,茶碗裡的氤氳水汽叫她的神色怎麼也看不清,“你要是再多少一句話,你的姨娘不知道要遭什麼罪。”

段之縉受製於人,深深看了一眼身後的施姨娘,咬緊了牙關才忍住了心中的怒火退下。

王虞睜開了眼睛看著這個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兒子,眼珠緩緩下移,看了一眼腳邊瑟縮的施姨娘,突然叫起了十幾年的稱呼,“小施,去看看你的兒子吧。”

施姨娘眼裡含淚,卻揚起一個笑臉兒,“太太說什麼呢?縉兒該是太太的兒子。”

“我沒在試探誰,你去吧,好好看看他,你該是熬出頭了。”可她呢,她的苦日子,似乎還長著呢……

施姨娘又驚又喜,自從縉兒送到了主院,又分去了致知齋,她已經數不清多少年沒細細看過兒子,感激涕零地向主母磕了一個頭,也顧不得體麵,披頭散發地奔了出去。

“縉兒!”施姨娘聲嘶力竭地喊,段之縉頓住,驚訝地回過身來。

施姨娘見兒子停住,仔細理了理頭發,緩步走上前去,日子總是這樣的苦,叫她眼裡含著一層水,可在兒子眼裡,她總是盼望自己能體麵些。

“縉兒……”

她一喚,段之縉便控製不住地上前,眼睛也有些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