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縉已經醒了一刻鐘,雙目火熱、額間滾燙,他望著一群古代打扮的人上來給自己擦洗喂藥,不動聲色地坐在床上,調動起渾身的氣力思索自己的處境。
上一秒出了車禍,怎麼下一秒就來到了這個地方?
正想著,一個鵝蛋臉,穿著一身蒼葭色長裙的女子上前,素白的手貼在他的額上試溫,又垂目開口:“既然二爺清醒了,我就去給老爺太太稟報。”然後拖著長裙出門。
段之縉現在頭痛欲裂,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一位眉目淩厲的婦女被一群仆婦簇擁著走進了內室,她細長的手撫上段之縉的額,眉頭緊跟著一皺,“我看縉兒也無甚要緊的,不必再歇了,喝著藥一邊溫書一邊將養,考試要緊。”
“倒是你……”太太王虞轉過身來,冷森森的目光投向鵝蛋臉女孩,淡淡開口,“你做妻子的,不能規勸丈夫,叫他出去飲酒,結果撞到了腦袋耽誤了上進……實在該罰!今兒晚上不許吃飯,去祠堂裡跪著!”
“是……”
“太太!”段之縉聽到這才明白了過來,自己不知道占了哪朝哪代哪個人的身子,這個帶著些愁苦的女子正是原身的妻子,占了人家的身子,不能叫他的家人再受委屈,因而段之縉急急出聲,打斷了那女子的話。
“太太叫她去跪了祠堂,誰來照顧我呢?”
他剛才所見,婆媳二人的關係應當十分不好,便是封建社會,也沒有說兒子出去胡作非為了,叫兒媳去跪祠堂的,因此並不為她求情,隻說自己還需她照顧。
誰知他這一番話,倒叫周圍的人麵麵相覷。這二爺,平時都是太太說什麼便是什麼,二奶奶受訓,甚至是他的生母施姨娘受訓都是一言不發,任憑夫人處置,怎麼今兒轉了性子,插上太太的話兒了?
王虞也是吃了一驚,臉上便帶了點兒戲謔,挑著上斜的眉看他,更顯得刻薄,“你今兒?算了……她今兒晚上不許吃飯,留在房裡伺候你吧。”
那女子麻木地俯身,“多謝太太。”
微微頷首,轉身離去,可王虞走到屋門口將要跨過門檻時,腳下突然停了下來,“彆的事兒我不管,縉兒,你得記好了,你一個不得寵姨娘的庶子,能有今日,是借著誰的勢。”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去,人群中一個熟悉的麵龐回過身來,發上的戲蝶銀簪子搖動撲朔,淚水漣漣。
段之縉費力地睜大模糊的雙眼,心下巨震。
媽?
“媽!”
赤腳下床,踉蹌著奔過去,段之縉一把攥住了那夫人的手腕,淚水湧流來,“媽……”
下人們叫他這一聲“媽”叫得大驚失色,王虞臉色亦是突變,那帶著銀簪子的婦女瞧一眼太太的神情,含著淚打開了段之縉的手,“縉兒,你燒糊塗了?叫‘媽’怎麼握著姨娘的手?”太太也是一臉譏笑,“怪了,燒得不認人了?看不清誰是你的媽?”
段之縉還懵著,那一行人也不再做停留,正如來時,又浩浩蕩蕩地離開,方才醒時見到的女子攙著他坐在床上,猶豫著開口,“二爺實在不應該亂叫。”
段之縉還沒搞不明白這一切,他揮手叫周圍的奴仆退下,朝著女子問道:“你也知道,我出去喝酒撞著頭了,現在好多事兒也記不太清,勞煩夫人與我說說。”
“二爺問吧。”
“剛才太太叫我jin兒,我名中該有個jin字嗎?”
女子柔和的麵龐帶上了狐疑,“二爺名諱是段之縉,這也不記得了嗎?”
段之縉的腦子倏忽間嗡了一聲,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故作恍然大悟,笑著回道:“你一說我便記起來了,夫人名喚沈白蘋,是否?”
“二爺記起來了?”沈白蘋點點頭,卻似一記重錘,將段之縉的心腸一塊兒捶了個稀爛。
原來不是穿越到哪朝哪代,是穿書了。
這本書是龍傲天權謀文——《一代天驕》,原主是裡邊的一個小炮灰,一個從五品吏部員外郎的二子,也是憑自己的才能考中的進士,誰知一門心思鑽到了功名利祿裡邊去,倒黴到每次都違逆了男主的意思。
四皇子,也就是男主韜光養晦的時候,他主動找上門去挑唆人家奪嫡;四皇子和諸兄弟鬥得你死我活的時候,他站到了二皇子那邊;四皇子的鐵兄弟,十一皇子從馬背上跌落,原主竟然膽大包天上去說閒話,被趕來的男主衝冠一怒為小弟,冰冷的劍捅穿了腹部,一命嗚呼。
皇子在眾目睽睽之下殺死朝廷官員,這是重罪。可那又怎樣,他是皇帝的兒子,皇後養子貴妃親生,更何況四皇子還拿出了一疊疊他的罪證,把二皇子都拉下了馬。
隻可憐這個沈白蘋,等著丈夫死訊傳來的時候,一根白綾吊死在了房梁上。
可這些都是遙遠的,一時半會兒不會發生,事關姨娘生死的事情卻就在眼前了,原書明明白白地寫著,段之縉的生母恰在他要考縣試之前意外溺水身亡,導致他守孝三年,及冠之後才去參加的縣試。
想到此處段之縉急忙問沈白蘋:“夫人,我原定是什麼時候下場去考縣試?”
“二爺忘了?明年二月就是安平縣的縣試。”
明年就在眼前了,但憑自己還記得的一些書中的事情,這一輩子離開段家老老實實地從商,想必能保全了母親和妻子的性命。而段之縉對脫離段家的事情,還是很有把握的。
他回過神看看妻子,笑著說:“白蘋……白蘋……淥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蘋(1),夫人名字甚美。”
沈白蘋聽他似誇讚的一句話,麵上卻含了些冷意。
不,不是什麼淥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蘋。
“過儘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2)才是她的名字。
可這一切都不必和段之縉說,沈白蘋沉默地上前伺候丈夫穿衣穿襪,又被段之縉躲開,他麵上還有些不適應,“還是叫我自己來吧,你精神也不好,陪著我說說話得了。”
“我雖記起了一些事情,可有些事兒實在沒印象了。咱們家幾口人?”
“二爺真是忘得厲害,小叔們共有兩個,還有兩位小姑,均是十歲左右的年紀。”
段之縉點點頭,也算是放下點兒心來,“咱們家隻我讀書嗎?”
“咱們家裡,陳姨娘所生的三爺同二爺一樣,都在上學呢,準備著明年同二爺一起去縣試。”
段之縉深深吐了一口氣,“我磕了這一遭,東西也忘得狠了,恐不能得中,以後也不願去做勞什子官。我們夫妻兩個做點兒小買賣,帶著姨娘出去單過,好不好?”
這是多好的日子,說得沈白蘋也跟著生了些向往,可她又想想眼前之人往日裡的作為,想想主院裡的嫡母,心又狠狠沉下去。
竟然信了他的鬼話,兩年了,還沒看清嗎?
“一切都是您說了算。隻是得跟太太說明,若是太太不許……”
“太太不會不許的……”段之縉安慰她,原書中說了,大哥是嫡母所生,自己是個庶子,雖然按照孝道,父母在不分家,可自己願意少分一些財產,讓給大哥。沒有母親不心疼兒子的,為了他,嫡母也應該同意,屆時自己隻需要說服父親。
再說了,從商到底是下賤的營生,他或許巴不得跟自己劃清界限。
“到時候隻我們三個人過日子。”段之縉笑眯眯地看著沈白蘋,這個女孩瞧起來不過十八九,自己前世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看著她仿佛看著自己的小妹妹,若是日後她能覓得良人,自己也陪送她一筆嫁妝,叫她去過自己的日子。而且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必不會同幼時幼時那樣的無力,隻能看著媽媽被那個畜生磕在地上,額上鮮血如注,漸漸失去了生機。
名義上的爸爸去坐牢,自己成了孤兒。
段之縉陷入過往的回憶無法自拔,外邊傳來了咚咚的敲門聲,一個清清脆脆的小丫頭的聲音響起,“二爺,二奶奶,該用飯了。”
沈白蘋應了一聲,仆婦們推門,魚貫而入,不一會兒,大大小小的碗碟擺了一桌,不稍作停留,一屋人又退了出去,隻留兩個小丫頭在旁邊伺候。
腦子轉了這麼長的時間,段之縉也是真餓了,自己走到桌前,先喝了一碗白粥,沈白蘋低眉垂首地站在一旁為他布菜,鬨得段之縉極不自在。
“不用管我,你也坐下來吃。”他舀了一勺荷葉丸子送到沈白蘋麵前,招呼她坐下吃飯,怎麼她這個家裡的熟人,比自己這個“生人”更生分呢?
沈白蘋仍是那副死氣沉沉的表情,也沒有喜,也沒有懼,隻答道:“太太罰我,我不能不受罰。”
段之縉訝然,她倒真是聽話,隻是這樣瘦弱,再餓一頓到底對身子不好,於是故意做出一副苛刻的樣子來哄她,“那這樣,瞧你的小身板,也吃不了兩碗飯,今夜先罰你吃兩碗飯吧。”
兩個侍立的小丫頭都是跟著沈白蘋嫁到段家來的,聽著這話相視一笑,隻以為自家小姐苦儘甘來了。
沈白蘋也被逗了一下,坐下端起那碗荷葉丸子,就著吃起了粳米飯。
段之縉上輩子便是個勞碌命,一天天看不完的文件簽不完字,因而吃飯總是爭分奪秒,沒一會兒兩碗粥下肚,又用了些素菜。
剛剛醒來,不敢用的太油膩。
沈白蘋卻跟小貓兒一樣,東西進了嘴中,一絲咀嚼的聲兒也沒有,進東西也不快,雖然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吃過一頓安生的飽飯,但瞧見段之縉放下了碗筷,沈白蘋還是立刻停筷,半碗飯都沒下去。
“你管我乾什麼?你吃你自己的。”
沈白蘋仍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樣子,“這不合規矩,二爺放下了筷子,沒有我們再動筷子的道理。”
“那從今往後再沒有這樣的規矩,新規矩便是每頓至少吃上一碗飯。”
就因為吃飯這個事兒折騰了一會兒,等著飯菜都撤下去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月亮斜斜地從東邊升起,也灑不出多少的光輝。
和段之縉分開沐浴,沈白蘋悶悶地浸在浴桶中,一言不發,她的兩個小丫頭春華、秋實卻嘰嘰喳喳個不停,從天南聊到海北,又說起了今天晚上的事兒。
“二爺磕了一下腦袋,倒像是磕清明了,對二奶奶好了不少。”
“咱們二奶奶這麼好,二爺待二奶奶好都是應當的,待她不好才是不應當!”
“那是因為他磕糊塗了,忘了許多事。”沈白蘋淡淡開口,即便今日被善待了,也無甚值得欣喜的。
春華瞧出來她不高興,安慰道:“那也是二奶奶的福氣,雖說二爺忘了許多事兒,但待您好不就成了?”
“隻怕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沈白蘋已經不敢信任何人了,這世間的女子就是這般的可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中間若有一個靠不住,便苦不堪言。
她的外祖母孟氏孝淑夫人是先皇的乳母,受到種種恩待,可先皇一去世,外祖楊家便大不如前了,一年前外祖母去世,葛禮即刻參劾了她的舅舅楊孝和貪汙,不出一月楊家便被抄家,母親也抑鬱而死。
段家……
段家本來便是想要沾外祖母的光才來求娶,誰料想孝淑夫人去世那麼快,楊家也頃刻間覆滅,而自己的父親連喪期都沒過便續弦了。
沈白蘋知道她是多餘的人,嫡母這輩子全靠著段之縉,一門心思地要磋磨死自己,好再為段之縉聘妻。
而她的丈夫,是個活畜牲,為了討好嫡母,連親娘都不聞不問。
沈白蘋已經不敢奢望其他,就盼望著真能像浮萍一般,苟且偷生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