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同窗,方才嚇死我了。”
傅文拭去額頭冷汗,腳步虛浮,一臉餘驚未定。
隻差一點點,那方硯台就砸到杜同窗身上,從頭到腳染上墨水不說,還會因此惹來同窗們的奚落和嘲笑。
傅文的擔憂並非毫無依據。
之前在村塾裡讀書時,村裡的孩子因為她生得瘦弱,總是合起夥來欺負她。
今日撕毀她的課業,明日一桶水將她澆成落湯雞,各種手段層出不窮。
每次欺負她之後,那些人不會立刻離開,而是在原地欣賞她狼狽的模樣,一邊哈哈大笑。
爹娘知道她在村塾受欺負,卻一味地勸她忍讓。
不僅如此,他們還反過來說她的不是:“蒼蠅不叮沒縫的蛋,他們怎麼不欺負彆人?你給我老實一點,彆在村塾裡惹是生非,否則看我不打死你!”
傅文從小就知道,她身份的秘密不能暴露,一旦東窗事發,後果將不堪設想。
所以她隱忍,極力降低存在感,不敢和任何人有過多的接觸,生怕被人察覺出端倪。
傅文苦笑著想,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爹娘一定會不認她這個女兒。
杜青棠沒有錯過她眼中轉瞬即逝的苦澀,理直氣壯地表示:“管他謝光還是什麼光,我這人吃飯吃麵,就是不吃委屈,從來隻有我欺負彆人的份,凡是欺負我的人,當場打回去便是。”
電光火石間,傅文似乎明白了什麼:“杜同窗,你的意思是......”
她將硯台打到謝光身上並非無意之舉,而是有意為之!
傅文心中傷感一掃而空,撫掌大笑:“這簡直大快人心!”
杜青棠也跟著笑,隨口感歎:“今天真是驚心動魄的一天啊。”
傅文深有同感:“杜同窗背了那麼久的書,一定累壞了,咱們快去吃飯,晚飯我請......”
杜青棠嚴詞拒絕:“你請我吃了午飯,晚飯我可不占你的便宜。”
雙方各有堅持,最後還是杜青棠略勝一籌,以理服人,讓傅文打消了這個念頭。
來到飯堂,晚飯大多是些清淡的,有粥有飯,吃什麼全憑各自喜好。
杜青棠接連背了兩本書,嗓子乾得快要冒煙,吃了一碗粥,之後又痛飲一碗青菜湯,肚皮撐得滾圓才罷休。
傅文也吃撐了,撫著肚皮靠在牆上,半晌沒動彈。
緩了好一會兒,杜青棠將碗筷送去木桶裡,和傅文邊欣賞夕陽下的清苑書院,邊散步回寢舍。
杜青棠沒有立即洗漱歇下,而是取出劉童生出的試題,繼續做未完成的部分。
傅文整理好衣物,轉身就見杜青棠伏案書寫,走近一瞧,原來是在寫四書文。
她不由驚歎:“杜同窗好生勤勉,傅某自愧不如。”
“村裡的童生出了小幾十道試題,孫教諭今日未留課業,我便多做幾道,月底回村後再去向他請教。”杜青棠偏過頭,“傅同窗可有要事?”
傅文搖頭:“我打算看一會兒書。”
杜青棠發出邀請:“一個人是做,兩個人也是做,不如傅同窗與我一道做題?”
劉童生出的都是精品試題,將這些題做熟吃透,拿下童生試不成問題。
前世傅文高中榜眼,想來早有科舉入仕之心。
杜青棠並非吝嗇之人,傅文向她釋放善意,那麼她也願意投桃報李,與傅文共同進步。
傅文聞言,很是受寵若驚:“我可以嗎?”
杜青棠不答反問:“你不想嗎?”
傅文超大聲:“我當然想!”
她方才驚鴻一瞥,紙上的四書題她從未做過,心中的羨慕自不必多說,沒想到杜青棠會邀請她一起做題。
傅文欣喜若狂,搬來凳子備好筆墨,語氣鏗鏘有力:“多謝杜同窗,你真是個好人!”
杜青棠難得促狹:“先前我也是這麼說謝光的。”
傅文:“......”
杜青棠:“開始吧,爭取今晚做個三五道題。”
傅文:“好。”
她二人很快進入狀態,著手破解眼前的四書題。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1】
這句話出自《論語》,上層執政者的道德品質就好比是風,平民百姓的道德品質就好比是草,當風吹到草上麵的時候,草就會跟著風的方向倒。【2】
字麵意思,講述了執政者做好垂範表率的重要性。
杜青棠思如泉湧,下筆如飛,不過一會兒便寫成一篇長達三百字的四書文。
接下來是試帖詩題,而後又是策論題。
杜青棠和傅文各寫各的,互不打攪,互不借鑒,時間不經意間飛快流逝,等她們寫完三道題,已將近巳時末。
“今天就到這裡,明天再繼續。”
“傅某正有此意。”
杜青棠清洗好毛筆,將其掛在自製的木架上晾乾,端起盆外出打水。
課室旁邊有水房,寢舍也有。
她和傅文走在長廊上,發現第四排的寢舍幾乎都點著燈,估計這會兒還在挑燈夜讀。
燒水的是個白發蒼蒼的阿公,正靠著牆打盹兒,聽見腳步聲睜開眼,笑嗬嗬地問:“一直學到現在?”
杜青棠應是。
“真用功呦。”阿公感慨,“你們兩個娃娃年紀不大,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不能睡得太遲,想當初我就是乾活兒乾得太晚,累壞了身子,這才長不高。”
阿公的聲音粗噶滄桑,卻難掩關懷。
傅文笑著應好:“我們記下了。”
熱水嘩啦啦流入木盆,杜青棠接了大半盆水就停下,換傅文接水。
回寢舍的路上,杜青棠道:“傅同窗,我不太習慣洗漱時有人在旁邊,不知能否在門外稍候片刻?”
傅文求之不得:“當然可以,剛好我也是。”
兩人就這麼輪換著洗漱完,熄燈上床,放下床帳,躺下後任由滿滿的安全感包裹住自己,很快進入夢鄉。
-
一夜好眠。
翌日,杜青棠卯時準時醒來,輕手輕腳地穿上衣服,拿上書出門。
天色未明,清苑書院內靜悄悄的,唯有棲息枝頭的鳥雀偶爾發出一聲清脆啾鳴。
書院內正對大門的中央位置立著一尊孔夫子雕像,麵容慈祥,目光深邃。
杜青棠將粗布縫製的坐墊放到地上,就這麼席地而坐,在孔夫子雕像旁放聲誦讀。
目前她已經熟練掌握四書五經,從背誦到釋義,應付科舉已然足夠,是時候攻讀其他書籍了。
比如她手中的這本《周禮》。
《周禮》是與禮製有關儒家經典,十三經之一,也是科舉考試的考察書籍之一。
“惟王建國,辨方正位......”
朗朗書聲回蕩在清晨寒涼的空氣裡,這就是杜青棠選在這裡讀書的原因,既能放開嗓門,也不會打擾到還在睡夢中的學生。
中途,有位身著褐色短衫的男子從她麵前小跑經過。
見杜青棠在讀書,他駐足問詢:“你是秀才班的?”
杜青棠抬眸,眼前之人年逾五旬,鬢發霜白,雙目清明,麵容端肅,頗有幾分文人風采。
隻看氣質,像是清苑書院裡的教授、教諭之流。
可他又身著書院裡匠人的服飾。
二者自相矛盾,杜青棠索性略過不想:“非也,我是啟蒙班的學生。”
“啟蒙班?”男子有些詫異,看向明顯是手抄版的《周禮》,聲音低不可聞地說了句什麼,杜青棠沒聽清,“你繼續吧,我走了。”
杜青棠覺得莫名其妙:“......您慢走。”
男子小跑著遠去,杜青棠將“天官宰塚”篇反複朗讀五遍,又嘗試背誦一遍。
過程中有過一次卡殼,好在她很快想起來了,流暢地背完剩下的部分。
之後,杜青棠又深入解讀了“天官宰塚”篇,一邊將文言文翻譯成白話文,一邊思考如果科舉考試中考察《周禮》,命題人會取其中的哪些句子作為考題。
一個時辰轉瞬即逝。
杜青棠結束晨間誦讀和思考時間,把坐墊和書本藏在孔夫子雕像後麵,開始晨練。
她這具身體常年處於營養不良的狀態,還是皮包骨頭的那種,不適合太過激烈的健身項目,所以杜青棠選擇徐徐圖之,先從廣播體操開始,以後再慢慢加入其他項目。
一套廣播體操結束,杜青棠出了點汗,回去的路上儘量避風走,以免見風著涼,影響上課。
走進寢舍,傅文還在睡。
杜青棠喊她:“傅同窗,該起床了,待會兒還要上課。”
床帳內靜默良久,才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傅文嗓音惺忪:“嗯,起了。”
杜青棠用楊柳枝蘸鹽,快速刷了個牙,去水房打熱水洗臉:“傅同窗,熱水分你一半。”
傅文正在跟書院服的腰帶作鬥爭,聞言喜不自勝:“多謝,青棠。”
杜青棠倒水的動作一頓,默認了傅文的稱呼。
洗漱完畢,兩人直奔飯堂。
早飯是一碗粥配兩個菜包子,喝完了粥,一手一個包子,一邊狂奔向課室,一邊大口吃包子。
不止杜青棠和傅文,一路走來,許多學生皆是如此。
他們行色匆匆,開始新一天的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