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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換做平時,薛凝可能還有點兒想要賣弄的小心思,如今可全沒有了。

公主府已至,薛凝便瞧見熟人,竟是沈偃。

沈偃、裴無忌、靈昌公主三人自幼交好,倒也不足為奇。

裴無忌容色稍緩,略露柔意,輕輕點了一下頭。

反倒是沈偃麵上露出幾分訝色,大約想不到裴無忌居然會跟素來不喜的薛凝一並出現。

要下馬車,薛凝手指輕輕拂過麵前案子卷宗,略有幾分猶豫,然後放下。

“沈少卿,雖然裴署長有意相請,使我一道查這個案子,可我並不願意。”

裴無忌錯愕,薛凝方才並不是這麼說的。

薛凝內心都想吐槽,笑話,方才她能拒絕?地上一具新鮮熱乎屍首,裴無忌那把殺人劍血都還未乾。

不過有了沈偃在場,薛凝自是不一樣了。

她多個撐腰的,若沈偃不能救自己,便沒人能救自己了。

薛凝繼續說道:“裴少君,我並未讓你下跪認錯,我也沒有折辱彆人愛好,隻是想讓你對我說一句對不起。你自以為是,我怕你心裡又認為這是什麼奇恥大辱,內心誇讚自己是如何的忍辱負重。”

裴無忌:“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令已露忿色的沈偃微微一怔。

薛凝當然更是一呆!

裴無忌看向薛凝:“你不是說想要的是我說對不起?”

薛凝毛骨悚然,結結巴巴:“對,我隻是要你賠罪,但我,但我並沒有說你賠罪之後,我便允你所請。是你從前欺淩女孩子,賠罪是應該的。”

裴無忌:“那是自然。”

沈偃已明白過來,輕輕將薛凝攏在身後,說道:“裴少君!無論如何,你本不該勉強旁人。”

裴無忌:“薛娘子不為揚名,但若能查清楚一樁懸案,難道不會心生歡喜。如若能查出其中真相,難道薛娘子不會因此得意滿足?”

薛凝怎麼也想不到裴無忌居然能說出這麼一番話。

裴無忌:“上次我問你何所求,你與我積怨已深,自不願利用裴氏揚名,隻是討了區區財帛之物,我自不提什麼名利。你雖決心拒絕我,可在馬車之上看卷宗卻十分專注認真,放下時也依依不舍。薛娘子,我想你也有些興趣的。”

薛凝確實頗有興趣,她沒想到裴無忌能說得自己動搖。

她望向沈偃,沈偃一身素色衣衫,匆匆趕來,對方清俊麵頰頗有疲色。

可哪怕這樣,沈偃也打起精神將自己護在身後。

若無沈偃這樣老好人,薛凝也不敢明著拒絕裴無忌。

薛凝心尖兒頓時浮起一縷愧疚,驀然飛快點了下頭。

她心裡卻第一次對裴無忌生出幾分懼色。老實說裴無忌從前雖對她無禮,但薛凝內心隱隱有些輕視他的,這樣在一個小女娘跟前失態,她覺得裴無忌也不過如此。

再之後,她又不齒裴無忌的雙標,覺得裴無忌行事有那麼點兒自己人才是人,才值得他情緒穩定的調調。

到了如今,薛凝卻為裴無忌固執裡泛起的冷靜瘋狂暗暗心驚。

她之所以答允,除了確實感興趣以及共情沈偃,也是不想將裴無忌得罪太狠了。

幾人欲入府,卻被攔住,攔住的是公主府門郎鄭青。

鄭青態度也很端莊:“裴少君恕罪,雖你與沈少卿跟公主相熟,但公主已下令,旁人一概不見,令我等阻之。”

裴無忌不耐:“我已是玄隱署署長,奉旨辦案,還不讓開。”

鄭青一派凜然:“我知裴少君身份尊貴,又被陛下委以重任,但某深受公主恩情,不願有失。若無陛下旨意,鄭青亦以性命相守,還請裴少君從我屍首上踏過去。”

話語未落,裴無忌已揮劍出鞘,狠狠一劈。

劍光劃破鄭青身上所穿皮革與鎖子甲,鄭青亦見了紅,被劈翻在地,他麵頰儘數是驚色。

裴無忌淡淡說道:“你既請我從你屍骨上踏過去,如此求肯,我順你意又如何,成全你忠直之名。”

“少在我麵前賣弄,你知道陛下素來寵愛公主,不會下這樣一道旨意,更不會使人強入公主府。如若下了這等旨意,京中之人如何議論,豈不是會說靈昌失寵?你篤定如此,方才在我麵前這般賣弄。”

“但玄隱署是陛下親設,我亦有擅斷之權,有人阻擾辦案,殺了你陛下也不會如何責怪。”

鄭青麵上倔強之色未改,一副受辱之態。

裴無忌又笑了笑:“許是我誤會於你,你當真是個忠直之人,不若你繼續阻我,使我殺了你,成全你名聲。”

裴無忌這張嘴就是毒,一點餘地都不留。

鄭青麵色驀然極蒼白,隻咳嗽兩聲,並未多說什麼,模樣看著甚為虛弱。

薛凝也悟了,靈昌公主身邊戲精可真多啊!

都是投其所好,順著受寵的靈昌公主心意行事,為博出位,口號和行為藝術是越整越極端。

公主追求真善美,喜愛欣賞義烈之人,於是府中門客皆投其所好。

她聽著沈偃也禁不住低低聲說道:“真是荒唐。”

沈偃一向脾氣好,如今麵上也不覺流轉幾分忿色。

薛凝想凡事換個角度看,公主身邊之人皆對她千依百順,吹吹捧捧,又這麼投其所好,這日子其實挺舒暢。

隻要公主想得開,又或者不必太過於真情實感,那是想也想不到的快樂。

方才那個小鄭哥為讓公主多看他一眼,也是賣力得不得了,人家不是挺上進的嗎?

難道公主身邊都是規訓勸解,這不行那不行,一日三省其身,力圖做個女德標杆?

薛凝心裡這麼吐槽著,亂七八糟胡思亂想,

公主府個個都是戲精,那得公主另眼相待的林衍豈不是個影帝?

薛凝倒生出幾分好奇。

裴無忌麵色卻一派鐵青,十分難看,大約也不會對林衍有什麼好評價。

薛凝聽過很多關於靈昌公主傳聞,說她年少受寵,恣意張楊,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可眼前的少女卻跪於佛前,佛香繚繞,一道身影卻是素淨出塵,似有幾分虔誠之意。

太後早逝,生前對靈昌公主頗多寵愛。公主說她前日得夢,夢見已故祖母,故斷水禁食,為祖母祈福。此事外人知曉不多,可宮中卻是知曉。本朝講究一個孝字,便是陛下也無可奈何,總不能回絕了女兒這片孝心。

靈昌公主隻字不提林衍,可誰不知曉靈昌公主是有意救林衍?

這消息封鎖極好,若不是薛凝今日被裴無忌拎來公主府,怕也不能知曉此事。

餓了兩日,靈昌公主嘴唇乾結,一雙眸子倒頗有精神。她雖下令不見客,如今裴無忌硬闖,倒也並未如何生氣,隻說道:“我便知曉有些人本不會守規矩。”

她對沈偃客氣:“阿偃,有勞你關心了。”

接著靈昌公主目光落在薛凝身上,流露幾分好奇探尋之意。

沈偃主動解釋:“這位便是薛娘子,這些日子,也幫襯官府不少。”

靈昌公主當然知曉薛凝與裴無忌不和,不免露出幾分驚奇。

薛凝也不好解釋許多,端正行過禮,然後問道:“若殿下不嫌臣女唐突,臣女想問,這蜀中斂財乃至於殺人滅口之事,可是公主指使?”

佛堂中頓時靜了靜,可能誰都沒想到薛凝問得這般直接。

靈昌公主倒未生氣,麵頰上反倒透出了幾分稱讚之色。

她緩緩說道:“哪怕今日裴少君今日前來,也不會直白問我。其實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有什麼便說什麼,並不會遮遮掩掩。真相是我從未做過這些事,也許此事涉及公主府內署官,裴少君大可徹查,我並不介意。查出誰便是誰,我絕不包庇。可這些事與我,與阿衍毫無相乾。”

於薛凝而言,靈昌公主態度出乎意料的好,是真是假且不必說,一番話也解釋得條理清晰,態度明確。

靈昌公主很識大體,沒有因旁人生疑而發作鬨性子,比如你來查事就是懷疑我我們情分喂了狗之類。最後再來個心灰意冷,吹公道自在人心,做出一副不屑爭辯模樣。

公主如此受寵,有這樣明事理的性子倒是極難得。

靈昌公主甚至對薛凝露出幾分稱讚之色:“薛娘子快言快語,我很喜歡,有什麼事情無妨當麵說清楚,不必遮遮掩掩。”

薛凝回過味兒來,忽而想起靈昌公主就是喜歡彆人賣直,自己一番言語竟歪打正著。

人總是喜歡彆人喜歡自己,薛凝雖不敢斷靈昌公主一定是清白,卻也不由自主生出幾分好感。

一切如此正常,哪怕靈昌公主已餓了足足兩天了,似乎仍是言語清晰,情緒穩定。

可越是如此,薛凝愈發覺得詭異。

若靈昌公主歇斯底裡也罷了,明明這般情緒穩定,卻做出絕食要挾之事。一個人明明如此清醒,卻偏生要尋自儘,糅合成極詭異矛盾。

裴無忌禁不住冷笑:“你清白也罷了,憑什麼替林衍擔保?你當真知曉林衍究竟是什麼樣一個人?那個師靈君糾纏不休,當真因為師靈君是個下賤的瘋婦?林衍是怎樣向你解釋的?說他如何的清白無辜,冰清玉潔,卻被下賤女子詆毀名聲,糾纏不休。靈昌,我看你也應該醒一醒!”

靈昌公主本來好好跟人說話,裴無忌這一頓輸出,頓時使得靈昌公主雙眸掠動怒火,分明是怒意上湧。

“你當真知曉阿衍是怎樣向我解釋?他絕不是你們以為的那種人。他從來沒跟我說過師靈君一句不是,他說師家待他有恩,也許自己也有不謹慎之處,故使師靈君有所誤會。”

“但哪怕我會動怒,他也不能袖手旁觀,任由認識的女娘流落倡門。他怕我誤會他對師靈君有情,但亦不能因可能惹我誤會,就冷起心腸看著一個女娘就此淪落。我自然絕不會連這點自信都沒有,會疑他於此。我與他是心意相通,靈魂相和。”

“就說前些日子,有個呂家郎君願領她離開章台之地,阿衍亦十分替她歡喜,以為那師娘子已脫苦海。他怎會惱得去殺了師靈君?”

薛凝聽了也是歎為觀止!雖不能預設林衍人設,但若林衍是作偽,這道行不可謂不高,套路不可謂不深。

靈昌公主當然不會吃這好好爺們居然被個小蹄子帶壞了的那一套。更妙的是林衍還搶先承認師家對他確實有恩,哪怕旁人比如裴無忌查出些什麼,靈昌公主先入為主,必也覺得林衍已然坦白。

隻要當初林衍跟師靈君婚事沒有黑字白紙定下來,一切都能是師家誤會。

有些女人會覺得男人看不出女人的茶,易被柔弱綠茶一些裝模做樣小手段哄了去。擱靈昌公主這兒,情形顯然反了過來。

裴無忌顯然恨鐵不成鋼,覺得女人鑒不了男人的茶。

他眸色沉了沉,透出了固執之意,似下了幾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