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相識之初,裴無忌便與薛凝不大和得來,他料想薛凝如此必然是十分得意。
薛凝麵上倒看不出來,隻沉沉靜靜看著自己,裴無忌也吃不準這薛娘子心裡在想些什麼。
年紀輕輕,心思卻如此之深!
薛凝當然是在努力緩過勁兒來。
雖然很是荒誕,但裴無忌好似真心認定趙信汙蔑靈昌公主,所以才乾淨利落將之解決。
殺人滅口算不上,但裴無忌也許隻想聽到自己想聽聲音。
萬一自己查出結論與裴無忌想聽不同,這廝會不會理直氣壯表示自己可是被人收買加以汙蔑,隨手將自己解決掉?
隻要裴無忌心理素質高,乾什麼都能義正言辭!
薛凝推辭婉拒:“我不過是區區一個小女娘,怎好摻和這麼些事裡去?”
裴無忌略一猶豫,然後說道:“薛娘子不必妄自菲薄,若你在寧川侯府是處心積慮,那呂家這樁案子裡便顯出你心思細膩,善於觀察,最能說清楚彆人心思。”
薛凝不但聰明,更有女子細膩心思,細細想來,竟是最合適的。
裴無忌誇得雖不情願,倒也真心。
薛凝唇角輕輕抽搐一下,什麼叫自己在寧川侯府處心積慮?
不過目前總歸是性命無虞,她袖中握緊手指亦一根根鬆開。
裴無忌手掌探入懷中,摸出一枚護身符。
那丹砂所書之經文歪歪斜斜,扭扭曲曲,甚為難看,這一見就能辨出是薛凝親手所書。
裴無忌:“你不是說你親手製的這枚護身符能辟邪驅祟,複見清明?我便將這枚附身符給買下來。”
薛凝驀然不是滋味。
她留了個護身符義賣,淨空也未理會錯薛凝之意,是借此尋得查案之機。
薛凝當然也知曉旁人是如何的議論,說自己年紀輕,不通人情世故。那些大家族中便算有什麼汙穢齷齪之事,也絕不會讓一個外人查出來。
可薛凝就是故意為之,誰都知曉她這個人行事不管不顧,是凶名在外。如若請了自己前來,任是什麼故事必定是要查個清清楚楚。尋她查案的人,一定是想要把真相查清楚的人,而不是請自己去講一個合乎心意故事。
薛凝的義賣一直無人問津,她也沒想到第一個買下自己護身符的人是裴無忌。
她忽而發現,今日裴無忌可能本就是衝著自己來,隻是湊巧撞見趙信行凶,並不是專門來殺人滅口。
這個不喜歡自己的裴郎君特意買了護身符,專程來尋自己。
所以裴無忌方才既不是發癲,也不是戲精,而是真心實意篤定靈昌公主是清白。
他覺得自己能查出這個真相。
裴無忌眼珠子一眨不眨,仔細盯著薛凝臉上神情變化。他想自己雖與薛凝不和,可剛剛畢竟待她有救命之恩,隻是為不顯挾恩,自己不提就是。
薛凝伸出手指,取了裴無忌掌心這枚護身符,秀麗麵頰之上卻不禁透出了猶疑之色。
她手指纖長,袖下露出的手腕瘦弱,一雙眼睛黑沉沉的,這樣盯著裴無忌。
觸及這雙漆黑眼眸,裴無忌驀然心頭一悸。
薛凝是個個性很強的人,與他又素來不睦,哪怕自己開口暗示,這薛娘子也不屑跟自己討名聲。
他驀然口乾舌燥,那時他並不願意薛凝跟沈偃說親,所以暗暗使了些手段。
這小女娘比他矮一個頭,孤女一個,在京城處境艱難。
裴無忌忽而想起沈偃跟他說過的話,說他平素可稍稍待人寬容,最好是留幾分餘地,不必太過於咄咄逼人。
薛凝:“裴少君,你還曾欺辱過我,還未向我我賠罪。”
那雙深黑眸子透出了一絲從前壓下來的怒意。
薛凝想的跟裴無忌不是一回事,她想到那時裴無忌握住了自己手腕,粗魯用力,給自己手腕上捏出了紅痕。
她當然會計較裴無忌這樁無禮。
裴無忌驀然咬了自己下嘴唇,目光掃向薛凝,麵上浮起薛凝看不懂神色,卻到底極快說了一聲好!
他還劍入鞘,目光逡巡,然後斟了一杯茶,
裴無忌深深呼吸一口,跪下,奉茶於薛凝麵前,沉聲:“薛娘子,還盼你不再計較。”
這騷操作給薛凝整不會了,腦子都一片空白。
裴無忌給她跪下了?她本意是讓裴無忌跟她說句對不起。
薛凝渾身發毛!
垂目而望,裴無忌烏發如墨,束以武弁,冠後彆著鶡尾,玄色披風掩著暗紅色官服,劍鞘中利劍猶自鮮血濕潤,一旁還躺在趙信溫熱屍首。薛凝更想到那日裴無忌無比迅猛一劍,竟斬斷趙信暗算飛弩。
薛凝看不見裴無忌麵上表情,但對方哪怕跪於地上,仍身姿挺秀,宛如一隻猛虎。
這隻猛虎跪在自己跟前,仿佛在輕嗅薛凝衣角繡的那朵小白花。
這畫麵雖然滑稽,可又很可怕,說明裴無忌決心如此,能至如此地步,偏執的可怕。
薛凝又覺得自己最初的猜測是對的。
那就是裴少君隻會要他想要結果。
薛凝更不知曉這張垂著臉上究竟存著怎樣的表情。
裴無忌想起十四歲時,那時他也跪下認錯過。
他與來朝貢的南羅王子生出衝突,雖是朝貢小邦,卻也失了禮數,故被陛下責罰下跪賠罪。
離席之後,他雙頰滾熱,甚為羞惱。
裴無忌雙頰生赤,覺得丟了麵子。十五六歲的少年最是好麵子了,覺得不能見人。
但也不至於哭。
那時裴無忌本要靜一靜,靈昌和沈偃卻找到了他。
靈昌寬慰他:“有什麼不好意思?為了救一個女孩子受委屈,就像故事一樣,更加值得驕傲。”
沈偃想哄他開心,一咬牙,把裴無忌吹得厲害些:“連我都禁不住要仰慕你,敬佩你。他雖受你一拜,但卻沒有你高貴的靈魂。”
那南羅王子對大夏的貴族彬彬有禮,可對身邊之人卻十分苛刻。他隨行帶著一個小女奴,生得十分漂亮,卻時常被南羅王子鞭笞毆打。
奴隸是私產,也不能說南羅王子有錯。
裴無忌卻搶走那個女奴,偷偷安排逃走。
裴無忌也擠出笑容,做出無事樣子,故作得意說道:“不必你們說,我自然也知道。”
陛下使他認錯,本就是心存維護之意,加之靈昌撒嬌求情,這件事也就罷了。南羅不過是進貢小國,稍微麵子上過得去也罷了,也並不敢十分計較。
那些事,都是過的事。
但裴無忌不會忘記這些過去的情分。
人生有些情意如若相遇,必是值得珍惜。
所以他抬起頭來,一張俊美臉孔上眸色專注,認真看著薛凝。
專注得竟無忿怒受辱之色。
馬車之上,薛凝亦開始翻看卷宗。
雖有點兒趕鴨子上架,薛凝卻看得很認真仔細。
這樁案子記載也頗為翔實,戌時初,也就是晚7點左右,師靈君居所便來了客人,不過並無人知曉客人是誰。
這其中涉及些灰色交易,譬如私底下進行一些皮肉交易,而對方又有些身份不欲外道,亦不足為怪。
婢仆們備下酒食後便離去,不去打攪。
戌時初,那客人已經來了,房中傳來叮咚琴聲,卻不知撫琴者是誰。
到了戌時四刻,也就是那客人跟師靈君相處了一個小時後,便有婢子小香端水進屋,服侍客人。
來尋師靈君的客人也會講究幾分情調,便算是嫖,也不會一開始就入正題。大家先文藝一番,歌舞相和,之後再連絡感情。
一個小時也差不多了,這時師靈君也應該跳完舞,用過酒膳。這時也該送來熱水,供客人淨手擦麵。
通常小香隻負責送水,由師靈君入內親手服侍客人。
可這一回小香入內時,那客人已不見蹤影,隻見著師靈君懸梁自儘。
裴無忌:“薛娘子可看出什麼端倪?”
薛凝心裡當然有幾個疑點。
師靈君死前還在招待客人,沒有絲毫自殺征兆。既如此,為何會有人將師靈君擺成懸梁自儘樣子,會有人信?
再者就是戌時四刻,婢子送水是必要流程,行凶者必然知曉師靈君的死很快會被人發覺,卻偏偏選這個時候殺人。
為什麼?
好似刻意讓人知曉師靈君已經死了。
薛凝隱隱覺得彆扭。
當然這些也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疑點,隻是薛凝心裡初初有些想法罷了。
她也不好跟裴無忌提,而是轉移話題,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問題。
“師娘子私底下也開始,開始應酬客人?”
薛凝說的很含蓄,但意思是表達出來了。
裴無忌沒什麼不好意思的,答道:“不錯!”
那樣的環境,那般的酒色財氣,哪怕一開始想要潔身自好,也很難不被這樣風氣所浸染。
不錯,也有倡門出身女子能攀上高枝,甚至飛入宮中。這樣的例子鼓舞後輩,也以為能謀一份前程,但那樣的例子不過是鳳毛麟角。出身倡門女子大抵皆深陷泥澤,沉淪於這浮色富貴之中。
師靈君也未能幸免。
薛凝認真凝思,忽而回過神來,發覺裴無忌坐在一側,並無不耐之色。
與薛凝印象中的急躁魯莽大不相同,隻要裴無忌想,他也可以情緒穩定頗有容人之量。
薛凝搞明白了,裴無忌這是搞雙標。
所謂情緒穩定,裴無忌不是不會,隻是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