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裴無忌就如繃緊的弓,他也十分緊張。
來了溧陽公主府上這一遭,他非但未曾放鬆,反倒隱隱覺得有些事若再進一步有些人就會萬劫不複。
靈昌從前並不喜歡溧陽公主。
京城中津津樂道的是溧陽公主廣蓄麵首,風流無度,隻怕尚主的夫郎也是被一頂頂精彩絕倫的綠帽子給逼死的。
但靈昌不喜溧陽公主不是因為她純情,更不是溧陽公主私德。
隻要那些麵首自己願意,溧陽公主亂搞並沒有什麼所謂。
但除了私德,溧陽公主手段也可以說是極不堪。
薛凝之事絕不是個例,為了斂財貪權,溧陽公主素來是不擇手段。那樣子肮臟齷齪,靈昌當然不喜。
她太得意,太受寵,自幼順心,什麼都如意,所以比彆的女娘都乾淨。
可是因為區區一個林衍,靈昌卻求到了溧陽公主跟前——
隻不過區區一個林衍!
這時靈昌公主已回轉廳中,銀絲炭炭火烤著,驅散了舞劍時縷縷寒氣。
靈昌公主也禁不住想起自己求至溧陽公主跟前時情景。
溧陽公主很和氣,以長輩的姿態攏住了靈昌公主的手掌,這樣的細聲言語:“若讓旁人論,必會說區區一個林衍。仿佛我們這些女娘就應該舍了自己的念想,不合有半點放縱,什麼都是為你好。這規矩那麼好,世間男子守規矩的有幾個?”
溧陽公主攏住她時,她有些微妙厭惡,可又因這微妙厭惡,她對姑母又生出了幾分慚愧。
因為自己平常對溧陽這個姑母並不如何。她雖未曾失了禮數,但也有微妙嫌惡。
可溧陽公主對她卻無半分架子,顯露出熱心腸。
“調林衍入京不過是一樁小事,連求字都不必說,我如你心願就是了。”
自己很感激,可那時又有微妙害怕,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但如若她自己有本事,亦不必依仗彆人。
雪花輕輕落在了裴無忌烏黑睫毛上,他冷著臉,一攏披在身上的大氅。
若財帛用處隻是衣衫首飾,炫耀爭風,靈昌自然並不如何在意,因為她打小就不缺。可若跟權力有關呢?
是否靈昌也會愛錢如命,就變得跟溧陽公主一樣?
乃至於暗攏呂家,悄聚鹽鐵之利,之後又殺呂彥滅口——
他應該這樣想的。
換做旁人,也許裴無忌會這樣辦案,可如若是靈昌,他自然不會信。
裴無忌冷冷想,絕無此等可能!
他眼中神色可以說是堅決,如若搭配裴家素來行事,也可以稱之為裴家男子特有得“固執”。
夜色沉沉,法華寺中一片靜謐。薛凝已將諸般裝備收撿妥當,燭火搖曳,映得她眉目如畫。窗外風聲細細,似有若無地拂過窗欞,帶來一絲涼意。
雲蔻提著一個食盒,笑盈盈地走了進來。
“姑娘,夜宵送來了。在廚房新做了些餃子,雖是素餡,倒也鮮美,姑娘嘗嘗。”雲蔻輕聲說道,將食盒放在桌上,揭開蓋子,一股淡淡的清香飄了出來。
薛凝低頭看去,食盒中擺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皮薄餡嫩,隱隱透出青菜的翠色與雞蛋的淡黃。她拿起筷子,輕輕夾起一個,咬了一口,果然清香滿口,雖無葷腥,卻彆有一番風味。
廚房裡的女尼們雖已歇下,但聽說薛凝要用夜宵,特意留了火,現包的餃子。
薛凝點了點頭,拉著雲蔻一道吃。她慢慢吃著餃子,思緒卻不由得飄遠。
窗外雪光透出,停了初雪,又出來月亮,灑在庭院中,映得那幾株老梅樹影婆娑。薛凝忽然想起白日裡聽女尼們誦經的聲音,悠遠而空靈,這時候的法華寺倒似真有幾分世外出塵之氣。
薛凝想著今日遇見裴無忌,心裡猜測裴無忌會如何?郭崇是否會吐露什麼?
雪夜靜靜,不知怎的,薛凝心裡隱隱生出了幾分不安。
也許因為如今京城是多事之秋,冬日漸冷,夜色又靜,似總在暗處泛起了幾許晦暗之色。
夜裡仿佛有什麼淒音,如此掠來,使得薛凝豎起耳朵聽。
細細聽來卻仿佛並非人聲,不過是風拂過的聲音罷了。
這樣的雪夜裡,師靈君剛剛跳完一支舞,本來素色麵頰浮起了一層嫣紅。
血色羅裙翻翩,酒壺被拋至一側,潑出幾許殷紅酒汙。
方才琴聲愈急時,師靈君旋身愈快,裙裾翩飛如蓮華盛放,直至琴聲終,她忽而一個轉身,腰肢後仰,身如反扣之弓,長袖垂落於低,宛若月華傾泄。
一時寂然,唯有燭火搖曳,映著師靈君微微發紅麵頰。
她麵上歡情未褪,驀然脖子被一條軟索纏住,對方狠狠將她拽曳於地,用力勒緊!
林衍回京,滿京城皆傳師靈君跟林衍有私。如今這位林郎君卻是公主心愛之人,有意尚主。旁人皆道林衍不知好歹,既得公主垂青,偏生跟個下賤女伎來往。
這樣的女郎,本就處於極危險境地。
就好似現在!
師靈君手指亂抓,卻似皆落在虛空之處,無可著落。
她本應離開都城的,可又怎麼舍得?
就像當初,她柔意懇求,盼林衍回心轉意。
那時林衍已經跟靈昌公主好上了,可那又怎樣?什麼都有先來後到,當初是她與林郎先相識。
公主是金枝玉葉,身份尊貴,性子也驕矜。阿衍秉性自負,也不是彆人口中能伏低做小的人,她不信兩人相處會和順。
她更不信林衍舍得自己這個人。她這樣的樣貌身段,這樣的癡情真心,林衍肯讓給旁人?
更何況若不是舍不得,林衍怎會來這從不涉足的章台之地。
師靈君揣摩著林衍心裡頭顧忌之事,嗓音低低的:“我什麼都不要,我誰也不說。”
她隻求林衍憐惜自己。
可林衍卻將她一把狠狠推開。
青年明玉般俊秀臉頰拂過幾縷亂發,透出了幾分厭憎之意。
他拿出帕子,將自己手指一根根的擦乾淨,淡淡說道:“我不喜歡你這樣。”
他這樣淡淡的,師靈君卻想要發瘋。
她那大父師昭曾說:“罷了,這林衍年紀輕輕,未曾想行事如此周全,雖借了咱們家裡的勢,卻未留下承諾把柄,我看是留不住。這年紀輕輕的,心思倒是深得很啊!哼,這般行事涼薄,以後少不得吃虧受折騰。”
師昭替林衍疏通關係,令林衍得了選官資格,可林衍卻並不願跟師家結為姻親。這林郎君待價而沽,也是太過於精打細算。
似林衍這等涼薄且自負聰明一個人,難道以為全天下聰明人隻他一個?以後少不得被人教訓,令他知曉分寸。
但現在,師家沒必要自討沒趣,暫且這般算了。
可師靈君卻不甘!算了吧?這些事怎麼能這樣便算了?
大父是個善於攏勢的豪客,林衍不過是一樁投資失敗的買賣,生意人講究的是及時止損,不欲再多加糾纏。
可師靈君不能這麼就算了!
她年紀輕,生得漂亮,更善歌舞,又是十二分的伶俐。師靈君在家掐尖要強,便是婚事也要挑個最好的。
她相中了林衍,又出了這樣的事,因平素占強,家裡姊妹都笑話她。
大父失望之餘,也說了師靈君兩句,說她素日裡十分伶俐,也未見她籠絡住跟林衍情分。
而林衍也並未倒黴,反似順風順水,那樣的出身,竟讓林衍搭上了公主!
於是她便做了女伎。
倡者善歌,伎者善舞,一開始的倡伎是以歌舞娛人,以此謀金。這其中雖有暗中皮肉交易,但終究是私底下的事,亦不是人人為之。
先帝在時,有宮妃出自倡門,因善歌貌美而獲寵。
她也不覺得有什麼。
可林衍卻很嫌棄。
她放低身段,軟語懇求,卻被林衍一把推開。
然後林衍掏出塊手帕,擦拭剛剛被師靈君握過的那片手掌,將手指一根根擦拭乾淨。
林衍是個懂得讓人絕望的人,懂得如何使得一個人自慚形穢。
他眼睛裡滿滿是嫌棄,嫌棄裡偏偏帶著可惜,就是這樣的可惜令人萬劫不複。
他說:“為何將自己作踐成這個樣子?真是可惜!”
每逢師靈君想起林衍那個眼神,便覺熱血上湧!她形容不出那個眼神,她覺得林衍就是惡毒之人,可說出去沒人會相信。林衍也沒有惡語相加,彆人會說林衍是為了她好,真心實意實意的可惜她。
會說她陷入自己偏執,不可理喻。
她恨林衍!
如今那條軟索卻纏在了師靈君的脖子上,她麵頰漸漸紫脹。因呼吸不暢緣故,師靈君的意識仿佛也漸漸模糊。
師靈君想要報複林衍有些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