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1 / 1)

這樣夜裡,溧陽公主府跟前,側門處一輛馬車停住,裴無忌踏著初雪,在侍女引領下穿過重重雕梁畫棟。溧陽公主府邸極儘奢華,就連廊下懸掛的宮燈,也是用上好的琉璃製成,在雪光中折射出斑斕的光暈。

那些琉璃色燈暈光彩流淌間,裴無忌這少年臣子一雙漆黑如墨眸子似也映成漠然灰色。

轉過幾重院落,遠遠望見一處暖閣。閣中燃著銀絲炭,暖意融融,與外頭的寒氣形成鮮明對比。溧陽公主一襲絳紅色錦緞長裙,外罩銀狐裘,雖已年過四旬,卻仍可見當年風華。她手中把玩著一隻白玉酒盞,見裴無忌進來,抬眼:"裴少君來得正好,這雪天寒地,喝杯熱酒暖暖身子。"

裴無忌拱手行禮,在公主對麵落座。侍女奉上溫好的酒,他卻不飲,隻淡淡道:"殿下,臣今日前來,是為靈昌公主一事。"

"聽聞林衍調回京城,是殿下的意思?林衍在川中為吏,資曆又淺,政績不顯,何必將他調回京城,鬨騰出許多麻煩?"

裴無忌直視著溧陽公主,目光如炬。

暖閣中一時寂靜,溧陽公主也不得不感慨裴無忌自私與冷漠,偏生還這般理直氣壯。

裴無忌顯然並沒有細細體諒靈昌公主心裡惦念,隻會覺得林衍回京很是麻煩。

溧陽公主沒好氣:“是靈昌求至我跟前來,我便幫她一把,不過是疼惜自家侄女,難道還有錯?”

裴無忌微微沉吟,然後緩緩說道:“陛下不願意見這個林郎君回京城,不過長公主好似並不這麼想,我素來對陛下言聽計從,隻怕會使長公主不順心。我為人誠直,確實不大會做人。”

溧陽公主大怒,裴無忌這是言語威脅?

她麵頰驀然浮起了幾分惱意,顯得甚為光火。

可她終究壓下了這口氣。

“我知你們看不順那個林郎君,覺得他出身卑賤,攀附公主用意不純。再來就是自負清貴,也不過是尋常人才,算不得如何大才。但論跡不論心,兩年前他也並無出格之舉,既未求官,也未仗勢,隻將靈昌哄得十分開心。”

“更何況他有一二分私心又如何?這世間哪有那麼許多真情真意?這宮裡嬪妃爭寵,難道個個都是真心不成?侍候陛下肯用心就是了,最要緊是讓陛下忙於政務之後,回到宮中,能放鬆歡喜。”

溧陽公主繼續說道:“哪怕他心裡是求富貴,隻要安順知曉分寸,沒有自己討,給了又何妨?我可以給,你不能自己要。隻要有心,拿捏住也是不難。說到底,本不過是一件消遣事。可兩年前,林衍卻被外放蜀地,無過被逐,你讓靈昌怎樣想?”

依溧陽公主所見,如此處置,那是本末倒置。靈昌是陛下愛女,身份尊貴,少不得有人趨之若鶩。所謂堵不如疏,與其嚴防死守,不若讓靈昌學些禦人之術。

所以一開始溧陽公主將林衍調回京城時,也並不覺得是什麼大事。

她當然不會跟自家當皇帝的弟弟過不去。

林衍身份低微,尚主資格自然差些,可消遣一二卻也無妨。

當然溧陽公主也未想到靈昌會林衍情意綿綿的,竟有幾分真情實感。到底是年輕女娘,套路見得少了,於是容易上頭。

溧陽公主也恐兄長不喜,故今日方才對裴無忌這般容忍。

溧陽公主:“那林衍所使,不過是尋常手段。我身邊人賣慘賣直,難道還少了去?隻要肯對我用心,細細瞧著,也有些意思。不過,她確也不該如此上心。”

離開了溧陽公主府,裴無忌心裡不免沉了沉。

方才他譏諷溧陽公主為何愛財如命,溧陽公主避而不答。

可溧陽公主縱然不答,他也略略知曉幾分。

不過是以財換勢,說到籠絡親信,羅織心腹,拉攏爪牙,這其中哪樣離得開如流水般銀錢?遙想當初,吳王欲反,也不過是靠著煮鹽謀儘天下之利。

這麼些年,溧陽公主那些爪牙替她攏財,連薛凝這個孤女也未曾放過。

裴無忌忽而浮起一個念頭,這薛娘子也頗不容易。

腦海裡卻浮起了薛凝扮著男裝,頗為秀麗的身影。那張臉蛋有幾分病氣,一雙漆黑似墨的眸子卻不自禁透出幾分的躍躍欲試,有種刻意掩藏的熱情。

他略略一默,飛快壓下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古怪心思。

就像溧陽公主所說那樣,兩年前林衍被遣出京城,靈昌會怎樣想?

她自幼順風順水,受儘寵愛,極少遇到這樣的不順。

堂堂公主,連個喜愛的男子都留不住。

林衍被送出時,靈昌並未大吵大鬨。故而姑母未曾留意,陛下更未放在心上。可直到靈昌為那林衍守了足足兩年,再看不上彆的男子,如此方才透出些不露山不露水的消極抵抗。

用這兩年光陰,顯出她沉默的反抗。

有些東西靈昌沒說不要,旁人就不能代她扔了。

沈偃不太會拒絕,靈昌公主卻太想反抗了。

這兩年靈昌究竟是怎樣想的?

足足兩年光陰過去,靈昌方才求至溧陽公主跟前。溧陽公主動動手指頭,就讓林衍調回京城。

在這之前,靈昌跟溧陽公主並無太多交情。

最疼愛靈昌的是陛下,裴後為抬公主純善之名,在法華寺捐了脂粉錢替靈昌公主揚名。她來往的密友是沈偃與裴無忌,雖常於裴無忌爭吵,但心裡應清楚裴無忌願替她兩肋插刀。

這些疼愛她、愛惜她的人圍繞在其身邊,可偏偏靈昌公主是一個沒求。

她求從前並不相熟的溧陽公主。

溧陽公主抬抬手指頭,就讓林衍被調回京城,解了靈昌公主相思之苦。

這是因為溧陽公主汲汲營營,手裡有幾分權勢。

裴無忌抬起頭,初雪落下,入了夜天氣寒冷。雪花一片片落下,他吐出了一口氣,化作一抹淡淡的白霧。

他似痙攣似笑了一下,這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靈昌當然也未試圖找裴無忌幫忙。

兩年前裴無忌在外述職,沈偃寫信,略略提過幾筆,那時裴無忌並未放在心上。

他隻把這樁事當作一件小事,還有沈偃在京城,能有什麼事?

如果靈昌公主挑個男子尚主,他寧肯那個人是阿偃。

沈偃才是最適合不過,旁人算什麼?

但裴無忌明顯嗑錯CP。

而且縱然不吃靈昌跟沈偃在一起,單單論林衍這個人,裴無忌也是看不上。

他眼光高,又挑剔,尋常貨色入不得他眼,更難理解靈昌公主會垂青這等平庸之輩。

裴無忌一張嘴又毒,素來不給人留情麵。如果靈昌求到他跟前,他必然不會應允,還會冷嘲熱諷一番。

靈昌公主深諳他的性子,自然絕不會自取其辱。

至於不向彆的人求助,也自然各有各的因由。

陛下愛惜臉麵,絕不會因女兒懇求承認自己錯了,而裴後不過是奉承明德帝心意行事。至於沈偃,他處境十分尷尬,又秉性正直,私相授受是一件會令沈偃痛苦的事。

所以靈昌掙紮了兩年,最後求在名聲並不怎麼好的溧陽公主跟前——

裴無忌驀然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

他每逢緊張時,都會咬自己下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