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一片死寂。
魏樓麵上慢慢的浮起了絕望之色,
他唇瓣動動,似欲發怒,最後卻極茫然說道:“越止!我幾時得罪你了?”
有些話越止為什麼非要挑至明處。
越止不必說,魏樓也不必細思。那些晦暗的心思掩於暗處,連自己都能輕輕避過。魏樓也不會深思常氏那些不妥——
越止卻溫雅笑笑,手指細細磨蹭指掌間的青竹竿,說道:“怎麼沒得罪我?魏郎君,這人一旦不聰明,得罪了人也不知曉,真是可憐。”
“你與我本是雲泥之彆,雖都被拒之,又豈容你這般隨隨便便就相提並論?”
就連魏樓也目瞪口呆!
就這?
這理由實在荒誕可笑了!
他忽而想到,越止被裴無忌羞辱,無非遷怒於自己罷了。
一股怒火頓時湧上魏樓心頭!若越止忿怒,為何竟不敢衝著裴無忌去?
但觸及越止微涼眸子,魏樓竟生出幾分懼意,生生將滾至舌尖上的話咽下去。
就好似什麼毒蛇,長於陰暗處,劇毒無比。自己無意間一句話,已惹得越止睚眥必報,難道真要得罪他?
魏樓一咬牙,轉身離去,到底還是落荒而逃,常氏也匆匆跟上。
待魏樓離去,越止這才將青竹劍輕巧斜插後腰。
他隔著衣袖撫摸一下手臂上鞭痕,還火辣辣的疼,越止眼中異色一閃而沒。
越止抬頭盯著薛凝,容色倒是柔和幾分:“薛娘子,不必讓那樣粗鄙之人驚著你。”
薛凝微微尷尬,心想大家不是很熟。
她謝過越止替自己解圍,卻猜不透這名聲素來不怎麼樣越郎君心思。
青年的樣貌也是削瘦俊美,溫柔迷人,若不是方才親眼看見越止折騰魏樓,絕難想象越止竟是那般乖戾陰狠之人。
越止驀然上前,小心翼翼撩開薛凝衣袖,那舉動有些無禮,不過越止神色十分專注認真,瞧不出絲毫褻瀆之意。
薛凝也吃不準越止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女孩兒手臂細白,又瘦得跟竹竿似的,於是裴無忌那落下的掐痕亦是有些明顯。
越止皺了一下眉頭,歎氣:“我看這位裴郎君,也是個粗鄙之徒。”
加之越止專注凝視樣子,莫名竟有幾分他當真十分關心調調。
他緩緩放下薛凝衣袖,又取了盒藥膏:“若薛娘子不嫌,不若拿這藥膏塗抹,三五日便會消散。”
薛凝接過藥膏,向越止道了謝。
越止亦柔柔一笑,打量眼前女娘。
薛凝容貌秀麗,隻是氣血不足,雙頰有些青白之色,卻也仍是個美人胚子。這道身影卻好似縈繞在淡淡的霧氣之中,難得讓越止都看不分明。
正因為看不明白,越止不免有幾分口乾舌燥,他知曉自己很久沒這麼興奮了。
他忍不住猜薛凝可會體會出方才那一場戲的微妙之處?
常氏與魏樓是同休同戚,利益相關聯係得極緊密的兩個人。不過經過越止的出謀劃策,這母子二人之間心思就自會有些不同。
魏樓會否暗暗盼著常氏自儘,以此保全自己處境?這件事情鬨成這樣子,寧川侯府未必會輕易罷休,但就像越止說的那樣,所謂死者為大,如若常氏死了,寧川侯府自然不好太過於計較。
這樣心思自是大不孝,可說來這樁事本是常氏惹出來。魏樓不肯聽話,常氏便要落姚秀臉麵,想著將兒子心愛之人逐出府去。
如果常氏不折騰,魏樓何至於如此尷尬處境?
要事到臨頭,常氏竟不肯犧牲,魏樓會否覺得常氏口口聲聲的母愛也不過如此?
想到這裡,越止牽動唇角,笑了一下。
那笑容倒並不猙獰,他仿佛想著什麼開心的事。
但薛凝看見莫名覺得瘮得慌,也尋了個由頭告辭。
越止也沒有強留。
瞧著薛凝背影,越止隱隱覺得這個女娘甚是敏銳,跑得倒也快,就好似真能跑得了似的。
被他看到了的,誰都跑不了。
魏樓和常氏也是。
他又接著琢磨,想常氏會怎麼想呢?
那婦人倒是肯犧牲,可女人的犧牲是需讚美和懷念的,是需要受惠之人心心念念,悵然若失。如果魏樓心裡記恨,惦記著她死,常氏是否會心生委屈?又或者覺得不值得?
越止心想這樣的戲,總是需要一個結果。
當然修養了一段時日,越止也是時候離開寧川侯府了,更何況他眼睛也已恢複得差不多。
魏氏母子之間倒保持一種詭異安靜。
常氏這婦人抿緊唇瓣,麵頰倒是漸漸浮起固執之色。
倒是常氏先開了口:“樓兒,母親所為,並沒有什麼錯處。”
比起魏樓,常氏倒是多了幾分鎮定自若。
魏樓驀然側過頭望她,麵頰不由得透出不可置信之色。
常氏喃喃說道:“那個姚秀,是個性子不安分的人。”
“可心裡再不甘心又怎樣?她不過是嬌柔女娘,寄人籬下,凡事都要仰人鼻息。她能做什麼,她又做得到什麼?宮中倒是會擢選女官,她夠得上嗎?她不是世族貴女,也無殊世之才。甚至不如今日為難咱們家那位薛娘子,至少人前有幾分膽氣會鬨事。”
“心氣兒高拒了二房為妾,卻連搬出侯府也不敢,仍忍辱在人家手底下討些殘羹冷飯。”
“雖心高氣傲的,卻也並不指望她靠自己成就一番事業,故倒把些轟轟烈烈的心思寄托在男人身上。她知你什麼處境,拒了鄭瑉,卻偏和你勾搭,隻因她並不在乎你。她恨不得你與她一同被世俗逼迫,最好是隨她一道殉情,於是死了也當贏了!”
“這便是她恬不知恥心思!”
常氏說到這兒時,已是咬牙切齒。
魏樓想要說什麼,但常氏已經斬釘截鐵說道:“她隻圖自己痛快,但一個阿母最在意的卻絕不會是自己,而是自己兒子前程,便是犧牲自己性命,也是在所不惜!”
魏樓已經聽懂常氏言外之意了,他再說不出反駁話,更絕不能說出一句指責的言語。
和姚秀一樣,常氏一個女子,自然也談不上能有什麼自己功業。但常氏卻認定自己絕不會像姚秀那樣自私。這世間女子哪個不為難?但自己這個寡母會儘心將兒子撫養長大,這萬般心思都用在替兒子謀算前程上。比起姚秀的自私自利,她這才叫無怨無悔,才是真正靠自己努力付出謀一個尊貴榮華。
朝聞道,夕可死。魏樓就是她的道,是常氏人生最重要寄望,也可讓常氏付出一切。
常氏起了身,回到自己房中。
她解了釵,脫了鞋,又拋了根腰帶到橫梁上。
魏樓在屋外其實已猜到什麼,卻並沒有阻止,也沒有說話。越止雖然陰狠可恨,但說出來的話卻也有幾分道理。那就是人死為大,世人總是對死人寬容幾分。
如此一來,他處境也會好上許多了。
房間裡傳來咚咚聲響,大約是踢了凳子,魏樓一動也不動。
他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寧川侯府發生殺人凶案,先是鄭瑉這個二房主君落獄,接著就是裴無忌查出侯府貪墨薛凝這個孤女財帛。
接連出事,寧川侯也被陛下斥責治家不嚴,降官罰俸,又駁了之前寧川侯為長子請世子位奏折。
如此惹得聖心不悅,鄭家大郎未必能順利承爵。
最要緊是寧川侯府名聲掃地,市井坊間頗多議論,甚至還編排成段子譏諷,一夕之間臭不可聞。
堂堂侯府,卻欺淩一個孤女,怎麼說都不好聽。
鄭老夫人半月前才做完壽,折騰了這麼些事,整個人也憔悴不少,又染了些風寒。
秦氏身為主母在跟前侍疾,還特意帶上鄭四娘子服侍祖母。
服侍完祖母喝藥,鄭四娘子乖順站在一邊。
鄭老夫人麵色和緩了些,拿眼瞧著自己孫女:“聽說你母親雖想跟沈家說親,你卻偏生看中那裴郎君。”
鄭四娘子麵頰一紅,趕緊分辨:“裴郎君這般咄咄逼人,如此為難父親,女兒哪裡還敢有什麼心思?”
鄭老夫人:“也怪不得他,皇後娘娘招他回來,欲委以重任,他看似放蕩不羈,卻也知曉輕重。總是要做出些成績出來,給人瞧一瞧。倒是年少有為,聰明得很,就是手段狠了些。”
虧得裴無忌沒聽到這番揣測,不然必吐槽自己不過是想折騰一下薛凝。
不過鄭四娘子卻深以為然,覺得祖母分析得頗有道理。
殺雞儆猴,隻怪自家恰巧撞在槍口上。
鄭老夫人冷聲說道:“也不算正經結仇,但你那癡心妄想也不必想。裴後如今得勢,你知曉是什麼性子,裴郎君偏生是裴後最疼惜內侄,尋常人物是入不得皇後的眼。而且,你也應當聽過裴無忌和靈昌公主舊事。”
鄭四娘子:“也未必真有這回事。”
鄭老夫人則說道:“裴後是沒有提,但未必沒有掂量過。本朝駙馬皆會兼職駙馬都尉,那是陛下親隨,心腹之職,而且靈昌公主又是陛下愛女。就算不是靈昌公主,以裴家對裴無忌寄望,正室之位必會是要緊助力,絕不會輕易許之。”
鄭四娘子明白了,無論裴無忌跟靈昌公主有沒有舊事,裴家心理預期是抬得很高了。
雖吐槽裴氏輕狂,但如今裴氏一族確實炙手可熱,也是有屬於自己資本。
鄭四娘子說是侯府嫡女,身份矜貴,可哪怕沒出這檔子事,也絕不能入如今裴氏的眼。
鄭四娘子心中一酸,不免生出幾分傷懷。
鄭老夫人又犯了咳疾,爆發一連串咳嗽。鄭四娘子趕緊奉上溫水,助鄭老夫人將咳意壓下去。
鄭老夫人吞了熱水,麵色和緩許多了,緩過勁,才喃喃說道:“沾不上裴氏,也未必是什麼壞事。裴氏雖是前朝便有的舊貴,到了本朝,其實聲勢已經沒落了。隻是裴家子弟素來自負,總是眼高於頂。誰能想得到,裴家居然出了個皇後,不過十數載光景,裴家又這般炙手可熱。”
當初裴蘭君參加采選,雖然貌美,可誰也沒想到竟能登上後位。
她轉頭看著鄭四娘子:“你著迷裴無忌也,也不算奇怪。裴家大宗那一支男女皆出落俊美,模樣竟個個不錯,可又易染上瘋疾,每代皆有瘋癲之人。便是未曾瘋癲,大都也性子偏激,倨傲自負,目下無塵。這沾上了,未必是幸事。”
裴無忌便是最典型的裴氏血脈,人生得漂亮好看,樣貌再出挑不過,性子卻很差勁。
鄭四娘子也趕緊應了聲是,心裡卻想無非是沒機會跟裴氏結親罷了。如今裴氏如日中天,炙手可熱,但凡有一絲絲機會,家裡長輩能不願意?
當然這吐槽她可不敢明說。
鄭老夫人喃喃道:“薛娘子今日是要走了吧?”
提及薛凝,鄭四娘子頓時同仇敵愾,臉上露出忿色。
鄭老夫人微微合目,緩緩說道:“這常氏,可是與你家阿母走得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