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 / 1)

原來朝廷怕遺漏人才,到七月份,省裡還會舉行一次統一的補考,錯過科試的生員,隻要取中前三十名,也可以直接參加鄉試。

難怪世人對讀書科舉趨之若鶩,朝廷對讀書人也太貼心了。

陳琰看著他:“你這麼大反應做什麼?”

平安堆出一個可愛的笑:“替爹高興。”

陳琰略感欣慰,知道愧疚,希望事情還有補救的餘地,嗯,還是好孩子。

平安赤腳跳下床,剛邁出一步就被攔腰抓了回來,陳琰一邊為他穿上鞋襪,又換上一套乾淨的夏衫,一邊對他說:“錯而能改,善莫大焉。知道自己做錯了,以後避免再犯,反而不會釀成大禍。”

“唔——”平安頂著雞窩頭,撕扯自己心愛的虎頭枕,默默消化著剛起床就聽聞的噩耗。

白忙活了啊!

阿祥打水伺候他們洗漱,一時有些棘手:“大爺,我不會給小孩兒梳頭。”

陳琰瞥一眼他頭頂束起的頭發。

阿祥遲疑著拿起梳子。

“疼疼疼疼!”平安險些跳起來。

陳琰無奈,接過梳子,勉勉強強,歪歪斜斜,在他腦袋頂上盤了兩個小鬏鬏,左右看看,挺滿意的。

平安對著鏡子搖搖頭,顫巍巍的,隨時要散掉的樣子。

“我想我娘。”平安道。

陳琰愛莫能助的看著他。

平安隻好自己勸自己,也算“因禍得福”了,住在前院,就有更多機會阻止老爹考科舉了,一次失敗不算什麼,他要重整旗鼓,再接再厲!

這時,阿祥在外間叫了一聲,爺倆趕出來看,原來是阿吉昨晚拆家了,啃了三把椅子,撕了兩本書,平安擔心老爹生氣,拽著阿吉的項圈直往身後扒拉。

陳琰看著滿地狼藉,深吸一口氣:“先吃飯,吃完我們給阿吉做個窩。”

平安立刻笑了:“好!”

陳琰常年的習慣,早飯吃得很清淡,不過今天有平安在,阿祥特意從灶房拿了兩屜三丁包子,一口一個的雞湯小餛飩。平安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再煩心的事也不耽誤吃飯,陳琰看著他,都不自覺的多喝了半碗紅豆粥。

飯後,平安在紙上畫出了小木屋圖形。陳琰叫阿祥拿來工具,用墨線在木板上彈出許多線條,沿著線條鋸出輪廓、榫卯,然後打磨上油,叮叮當當組合在一起。平安和阿吉跑前跑後,摸摸這裡,碰碰那裡,險些就幫上忙了。

“爹爹,你教我木工活兒吧,以後咱家沒錢了,我可以當木匠養家。”萬一自己計劃失敗,將來流放到努兒乾都司,多一門手藝多一條活路嘛。

陳琰卻隻當小孩子說笑:“這算什麼木工活,你真想學,明天把你送到家具店做幾年學徒。”

平安瞪他,是不是親爹?

阿吉的小木屋完工,平安在下麵墊了一層草席,再鋪上厚厚的軟墊,看起來舒服極了,阿吉興奮地鑽進鑽出。

兩人回到書房,陳琰取了筆墨給他,打發他在一旁塗鴉。孩子和狗都已安排妥當,他終於可以安心讀書了。

盛夏的清晨,難得有些微涼風,萬籟俱寂中,隻能聽到陳琰沙沙的寫字聲。

平安今天安靜的仿佛不存在,陳琰一邊寫文章,一邊得意的感慨:帶孩子要講究方式方法,瞧瞧,同樣一個娃,跟著自己多乖巧,半點不吵鬨,正所謂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則為……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抬頭找人,卻見平安一身白衣白褲,遠遠地盤坐在牆根下,像個滾圓的小飯團,一手抓筆,一手端墨,認認真真地在牆上塗鴉。

潔白的牆壁已呈現一幅淩亂狂野的墨寶。

福利院裡有規矩,在牆上亂塗亂畫的孩子會被罰站,平安一直覺得這個行為特彆幼稚,可到了這一世,卻忽然發現在牆上塗畫是一件很爽的事。

娘親把東院的東廂房騰空,置了一排低矮的格架專門放他的玩具,地上滿鋪地毯,餘下幾麵白牆可以隨意圖畫,隻在每年過年時重新粉刷,他都畫習慣了。

“平安。”陳琰叫他一聲。

平安回頭,手裡抓著毛筆,滿臉都是墨跡,齜著一排小白牙笑問:“爹,你猜我畫的是什麼?”

陳琰:……

“快猜快猜。”平安催促。

“是隔壁園子裡的草木。”陳琰咬著後槽牙。

“猜對啦!”平安道:“獎勵你一朵小紅花。”

陳琰:……

他突然覺得向妻子低頭認個錯也不是什麼難事。

平安走到遠處看看,然後拉著陳琰的手:“爹,我畫得不好,您快幫我改改。”

陳琰緩緩籲出一口氣:“畫的很好。”

“不好不好!”平安將沉重的硯台端起來,顫顫巍巍遞給他。

陳琰怕他將墨汁潑灑一地,皺著眉搶到手裡:“彆胡鬨了。”

平安道:“娘親每天跟我一起畫畫,還教我寫字,從不說我胡鬨……”

陳琰:……

他端著硯台來到牆壁前,用毛筆蘸飽了墨,寥寥數筆,便將那一團塗鴉修改得栩栩如生。

平安連連稱讚。

“爹爹真厲害!”他指著牆壁的空白處:“再畫一個我!”

陳琰又按照他的要求畫了一個紮著鬏髻的小童,揮舞著小手正在撲蝴蝶。又在一旁題字:“疏一徑深,花落未成陰。兒童急走蝶,飛入菜花無處尋。”

陳琰瀟灑地將筆一丟——他可不是容易中激將法的人,他隻是喜歡在牆上作畫。

平安滿意地欣賞了很久:“爹爹,教我畫畫吧,哪天咱家沒錢了,我還可以賣畫為生。”

陳琰:……

“輪到你賣畫、做木工的地步,咱家肯定不止沒錢那麼簡單。”陳琰將赤著腳的娃拎到椅子上坐好:“襪子呢?”

平安搖頭:“不知道。”

寒從足下起,時人無論冬夏都會給孩子穿鞋襪。恰好阿祥進來,陳琰叫他再找一雙襪子來。

“半天丟了七雙了。”阿祥道:“大少爺,您丟到哪裡了呀?”

“真不知道。”平安道。

阿祥無奈搖頭,對陳琰道:“大爺,縣衙來人了,說新來了一筐上好的葡萄,請您去嘗嘗。”

陳琰早有預料,孫知縣必定會對自己錯過科試的事表示關心。

大凡做地方縣令的,多多少少都會籠絡當地成績優異的後生俊彥,所謂燒冷灶,當然要趁對方還沒得勢的時候。

以陳琰的才學,中舉和及第隻是時間問題,加之陳琰的老師是如今已調任都察院,前途遠大,這些都是現成的官場人脈,隻要孫知縣不傻,一定會擺出一副前輩提攜後輩的姿態對待陳琰。

而對陳琰來說,族人世代在盛安縣生活,要想安居樂業不受侵擾,與父母官搞好關係也極為重要。

兩人的交情在這種各取所需的關係中建立起來。

陳琰看一眼坐在椅子上晃蕩著小腳,吃著玉帶糕的平安,放在平時他或許會委婉推辭,可是今天他忽然很想去,這位孫知縣為官如何他不評價,但他有個很特彆的才能——他家裡養了八個孩子。

八個。

陳琰簡直不敢想象,這家裡有八個陳平安會是什麼血腥場麵,因此今日看向孫知縣的目光,甚至帶著點欽佩。

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他相信這位過來人必定有經驗可以傳授。

孫知縣被他看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切入主題道:“彥章,我知道你沉得住氣,可凡事過猶不及,科舉這事宜早不宜遲,彆拖到最後落得本官這般,年近不惑,蹉跎半生,還是個七品知縣。”

陳琰言辭懇切:“堂尊兩榜進士出身,代天子牧守一縣,是數萬百姓的父母青天,已令常人望塵莫及了。”

一番話說得孫知縣心中赧然,又無比熨帖,笑了兩聲,才問起他錯過科試的事。

陳琰也沒什麼好隱瞞:“說來慚愧,犬子在考試前夜偷藏了我的考牌。”

孫知縣張張嘴,啼笑皆非道:“竟是這個原因,你這兒子夠皮的。”

陳琰苦笑搖頭:“是有些頑劣。”

孫知縣一副過來人的姿態:“無妨的,小孩子到了某個年紀就是喜歡藏東西。”

陳琰皺眉:“我怎不記得自己兒時有此癖好?”

孫知縣回憶道:“一般發生在一兩歲,你自然不記得。”

陳琰心想,那大概是自己家的孩子晚熟……

孫知縣道:“說到養孩子,我還真有經驗給你參詳。這種事越是刻意糾正,越容易適得其反,不要大驚小怪,切勿過多責問,任他折騰,過段時間自然會好。”

陳琰聽進了心裡,決定回去後不再提及這件事。

……

陳琰外出應酬,平安就被送到了祖父祖母院兒裡。

趙氏這才得知平安差點挨了打,小兩口還鬨了彆扭,連爹帶孩子的都被攆到前院了。

她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勸解,隻好抓過丈夫來埋怨。

“這也怪我?”陳老爺十分委屈。

趙氏道:“是誰支使我去向兒媳告狀的?”

“不是,你自己也說這主意可行。”陳老爺道。

“你不提出來,我哪來的機會說可行?”

“你……我……”

平安屏息看著他們,這下可好,祖父祖母也吵架了。

好在陳老爺沒膽量跟趙氏置氣,隻是和稀泥道:“小兩口的事他們自己會解決,我們權當不知道嘛。乖孫,你今天來這兒可什麼都沒說,記住了啊。”

平安看看祖母,小心翼翼地問:“祖母,我說了還是沒說?”

“沒說。”趙氏瞪了陳老爺一眼,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

陳琰告辭孫知縣,從縣衙帶回一筐新鮮葡萄,據說是用進鮮船從大澤山運到江南的。

回到家才得知,妻子得空回了娘家,陳琰心中暗哂:以為這樣就能讓他低頭?不可能,他現在強得可怕。

邊往裡走,邊吩咐阿祥:“將葡萄送到灶房去,取三成用冰盤子鎮著,餘下的送到林家。”

阿祥笑了一下,又忍住了。

“笑什麼,孝敬嶽父嶽母的。”陳琰道。

阿祥更想笑了。

平安跟祖父外出閒逛回來,玩了個滿頭大汗,冰涼的葡萄入口,驅散暑熱,沁人心脾,他笑的眉眼彎彎,用空著的一隻手攀著老爹的胳膊爬到他的腿上,兩條小短腿在桌底晃呀晃。

“不許抖腿。”趙氏道。

平安停住片刻,趁祖母看不見的空擋,又晃了幾下。

陳琰隻是微哂。

“比平常的葡萄要好吃,可惜娘親吃不到。”他咕噥著。

陳琰笑道:“已經給你外祖父家送過了。”

平安拍拍老爹的肩膀,小臉寫滿欣慰:“爹爹愈發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