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1 / 1)

林月白覺得公婆實在多慮了。這件事本就沒什麼必要告訴陳琰,這兩年丈夫忙於舉業,對孩子來說聊勝於無,指望他教育孩子,還不如指望一截兒木頭。

可她偏偏又怨不得丈夫。

還沒嫁進陳家時,就聽說未來的夫婿是個大才子,她一度擔心那是個頑固迂腐的書呆子,不過她的擔心是多餘的,陳琰整個人亮堂堂的,言談笑語率性有趣。

後來兒子出生,陳琰更是十分疼愛,從學裡回來連飯也顧不得吃,洗手更衣便立刻去抱孩子,父子倆彆提有多親昵了。

陳琰性情大變,是緣自兩年前那場命案。率性灑脫的青年才俊忽然見識到權勢的力量,轉變隻在一夕之間。什麼公道自在人心,什麼法為天下公器,尋常百姓想要保護家人不受欺壓,科舉是唯一的途徑。

從那天起,陳琰將大部分時間精力撲在經史文章上,每到考試之前,更是忙得連人影也見不到,人也變得寡言少語起來。

世道不公,林月白可以理解丈夫,否則也不會全心全意的支持他,可如今平安漸漸長大,父子倆都開始生分了。

如果平安對父親不滿存心捉弄,倒不是什麼大問題,可他分明知道考牌對陳琰意味著什麼,小小年紀就已懂得打蛇打七寸的道理,連父親的前途都可以隨意毀掉,以後還有什麼是不敢做的?

孩子若從此歪了心思壞了本性,她要後悔一輩子的。

林月白越想越怕,遂向婆母告辭出來,匆匆回到東院。

一邊大步往屋裡走,一邊命令:“關院門,誰也不許放進來。”

又命九環將自己平日習武練劍所用的襻膊取來,反手將寬袖隆起,在背後打了個活結兒。

陌露疾步跟進來問:“要是大爺回來呢?”

“擋在外頭。”她這會兒最聽不得這個。

……

平安是個很靈敏的孩子,一整天都覺得如坐針氈,果然,娘親將他拎進屋的動作顯得很不友善。

他一臉討巧:“娘,天這麼熱,彆關門嘛。”

林月白冷著臉,從花瓶裡抽出一根雞毛撣子,在榻沿兒上坐下來:“你是自己說,還是我替你說?”

平安還在權衡,林月白手中的雞毛撣子豎了起來,平安“哇”的一聲往外跑,撞歪了桌椅,撞到了花架,還沒摸到門閂就被娘親捉了回去。

林月白身上有底子,抓個孩子簡直易如反掌,咬牙道:“你祖母可都查明白了,要我回來跟你好好說呢。”

平安實在不明白,萬分不理解,一向聰明的祖母為什麼認為娘親會跟他“好好說”?

“我隻是跟爹爹做遊戲。”他蒼白地狡辯道。

“做遊戲?全家人急得火上房,你愣是一個字也不說,很好玩兒是不是?”林月白道:“拿什麼玩不好,非動你爹的考牌,不知道你爹的考試有多要緊?”

“娘,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平安抱著娘親的胳膊,淚眼汪汪。

“還有下次,給我站好。”林月白沉著臉。

平安沒長骨頭似的往娘親身上貼:“娘,你打我自己也會心疼啊。”

林月白手裡的撣子又立了起來:“我疼我的你疼你的,有什麼相乾?”

平安簡直要哭了……

被娘親拎在手裡,平安想跑都沒處跑,正要扯著嗓子喊“救命”,有人在屋外敲門。

“篤篤篤。”

這聲音在平安耳朵裡堪比天兵天將下凡。

“月白。”門外是陳琰:“把門打開,有話好好說。”

林月白原本隻是佯怒,此刻聽到丈夫的聲音,一陣無名怒火滕然而起,怒過之後她反而想明白了,最大的症結不在兒子,在丈夫。

於是扔下撣子,在榻沿上坐下來,對平安道:“爹爹來了,去開門。”

平安縮著脖子直搖頭,彆開玩笑了,女子單打和混合雙打的威力他還是分得清的。

林月白無奈的歎了口氣,起身去開門。

陳琰進屋,見屋裡桌椅翻倒,一片狼藉,俯身將花架扶起,卻見妻子最喜歡的細瓷花瓶碎了一地。

陳琰抬眼看看妻子的臉色,囫圇著平安的腦袋把他往外推:“先出去玩兒。”

平安從善如流,直接開溜。

林月白抬眼與丈夫對視:“你兒子藏了你的考牌。”

陳琰又撿起地上掉落的茶盤,情緒無比穩定:“我知道。”

“你知道?”林月白驚訝道:“你如何知道?”

陳琰笑道:“前天他縮在那啃蘋果,賊溜溜一副心虛的樣子,我心裡就有數了。”

林月白恍然大悟,平安平時最不喜歡吃蘋果,碰都不碰一下。

“你還笑。”林月白火氣瞬間轉移到丈夫身上:“既然知道,為什麼不早點問他?小時偷針長大偷金,你讀了那麼多聖賢書難道不懂?”

陳琰反駁道:“他心虛不敢說話,說明已經知道犯了錯。我問他,他必定因為害怕而說謊,到時藏東西的習慣不改,再添說謊的習慣,多不值得。”

林月白:……

她有時覺得丈夫挺難溝通的。

陳琰又道:“不是什麼大事,尚有補救的機會,他還小,以後慢慢教就是了。”

“慢慢教,陳彥章,教兒子是我一個人的事嗎?你往日不管他也就罷了,犯了錯還知情不報,你……”

林月白看著丈夫越來越懵的神情,生出一種雞同鴨講的無力感。

“算了,乾說你是不會懂的。”

她將丈夫攆回前院,喚來丫鬟陌露、九環,奶娘曹媽媽,打雜的馮婆子,她要宣布一件大事。

……

陳琰回到書房,怎麼想都覺得妻子沒道理。

身邊的同窗成了家,孩子多在四五歲開蒙,在此之前都是呆在母親身邊,簡單識些字,學幾首詩,為蒙學做準備,家家都是如此。他在外讀書考試,年幼的孩子不跟著娘跟著誰?

念及此,粗粗洗了把臉,又將自己投身於書山墨海之中。

夜幕降臨,天井裡蟲鳴不止。

阿祥敲門進來,捧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衣裳鞋襪,水杯玩具,連小夜壺都有。

陳琰眉頭微皺,便見他的身後跟著東院的馮婆子,打橫抱著個睡熟了的孩子——他兒子。

片刻,又跑進一隻淺黃色小狗,鼻子貼在地上到處嗅,阿祥將一個單獨的小包裹扔在牆角,裡頭是阿吉的飯盆、項圈、皮鞠球。

“怎麼回事?”陳琰問。

阿祥支支吾吾。

馮婆子躬身賠笑道:“大爺,大奶奶吩咐了,安哥兒以後住到前院來,子不教父之過,請您帶著慢慢教。”

“我……”陳琰話未出口,馮婆子就將平安塞到他手裡。

他抱著沉甸甸的孩子,又問:“奶娘呢?”

馮婆子又道:“大奶奶說,曹媽媽這幾年帶安哥兒辛苦,也沒空回去瞧瞧自己的孩子,給她一個月的假,回家探探親。”

陳琰聽明白了,妻子在跟他置氣,有意支走曹媽媽,將兒子打包送到前院來,就想看自己低頭服軟的樣子。

他頓時也來了脾氣。

想他自幼過目成誦出口成章,若非恩師有意壓著他,讓他潛下心來精進學問,兩年前就進京參加春闈了。

他,陳琰,一個孩子都帶不了?

笑話!

他不但能帶,還堅決抵製打罵孩子的行為,他要做慈父,要教平安讀書明理,做一個正道直行的君子。

念及此,陳琰一抬下巴:“阿祥,去收拾一下,今天起安哥兒跟我住前院。”

“大爺……”阿祥想勸,孩子哪是那麼好帶的?

卻見陳琰已經抱著平安往內室走去。

前院書房很大,用壁板隔出一個裡間,陳琰讀書到深夜時就在這裡休息,四下陳設簡單,但床鋪還算寬敞舒服。

一番折騰下來,天色也不早了,給平安蓋好被子,他躡手躡腳地洗漱更衣,在床榻外側睡去。

一覺睡到雞鳴破曉,陳琰照舊起床讀書,或許是窸窸窣窣穿衣裳的聲音吵醒了平安。

平安頂著雞窩一樣的腦袋,惺忪著睡眼坐起來,環視周圍陌生的一切。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乾什麼?

爺倆四目相對,氣氛有點尷尬。

陳琰柔聲對他解釋:“平安,娘親最近身子不舒服,心情也不太好,又恰巧奶娘家中有事回去看看,你暫且跟爹住在前院可好?”

平安盤腿坐著,晃晃發懵的腦袋:“爹,咱倆是被攆出來了吧?”

陳琰:……

平安無奈地歎了口氣:“下次我娘揍我的時候,您還是彆插手了。”

陳琰:……

“看把我連累的。”

陳琰:……

狗咬呂洞賓。

陳琰白他一眼:“還睡嗎?睡不著就起床,爹要讀書了。”

平安眨眨眼,錯愕地抬頭:“還要讀書?”

陳琰怪異的看著他。

“不是考不成了麼?”平安又問。

“錯過科試的生員,可以參加下月的錄遺。”陳琰坐在床邊洗漱,生怕他聽不懂,補充道:“就是補考。”

“哦。”平安點點頭,忽然意識到哪裡不對,直接從床上跳了起來:“補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