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船(1 / 1)

從螢 木秋池 4825 字 3個月前

季裁冰聽聞薑謝兩家退婚的消息,匆匆前來薑家見從螢。

天冷風清,嗬氣成霜。她看見從螢倚窗而坐,正百無聊賴地翻閱一本遊記,神情憊懶冷淡,直到硯盤裡的墨結成冰也懶得提筆作注。

從螢抬眼望見季裁冰,終於牽強露出點笑意:“裁冰阿姊,今日風好,我們去天女渠放紙船吧。”

天女渠在永德坊西南不遠,上遊是皇宮,因宮殿多燒地龍,渠水長年不凍,周遭人家常在渠邊飲馬洗衣。

某年仲春,有行客在渠中撿到自宮中漂出的白玉蘭花瓣,其上用針鐫了字句,或訴閨怨、或懷親友,其情切切,引人悵然共鳴。此風漸漸傳揚開,宮外的女子也多為效仿,每逢佳節,更有河燈滿渠,向天女祈願,此渠因而得名“天女渠”。

從螢到渠邊時,天上正飄小雪,渠邊行客不多,連賣水燈的挑夫也準備收拾攤子離開。

她向挑夫買了油紙和炭筆,俯身在渠邊小亭的石幾上寫字,季裁冰探頭探腦要看她寫的東西,從螢輕輕將她推開,將紙麵對折了一道。

她麵色透著輕俏的紅,不知是被冷風吹徹,還是彆的什麼緣故。

季裁冰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橫豎與謝三公子有關係,你是不是咒他喝水塞牙、走路絆腳,也遭人負心、孤獨終老?”

“瞎說什麼呢。”

從螢將一張嶄新的油紙擋在季裁冰臉上:“天女渠是祈願渠,咒人不靈祈願靈,你也快去寫一張折成船,等會兒咱倆一起放。”

季裁冰的文墨功夫僅限於看賬本,最怵的就是寫東西,左手拎著油紙、右手轉著炭筆,滿麵為難相。

從螢忍俊不禁道:“你若有難釋懷的事,寫在紙上折成船,隨這一渠清水東流,便能解愁。你若有牽掛的人,為他祝禱幾句,若有幸彙流入東海,天女娘娘也是能聽見的。”

她對方外神仙,一直懷有純淨的信仰,這份虔誠感染了季裁冰。

季裁冰說:“我已賺得金玉滿堂,不好意思再求發財,眼下我夫君尚在許州采買新布,我便替他求個平安順利。”

說罷唰唰幾筆,寫下一行飛舞大字:“祝沈春酌平安順利!”

兩人折紙成船,攜手到渠邊水流低緩處放下,從螢望著紙船遠去,合掌默默祝禱。

繁密的新雪落在她烏鬢裡與眉梢上,黑白分明,照麵生光。她的睫毛上也掛了數片雪花,洗得烏亮如鴉羽,一時將季裁冰看呆了。

直到她睜開眼睛,緩緩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心裡的負擔,挽上季裁冰的胳膊,躲到她傘下來。

“這樣就很好,天女娘娘會聽見的,”從螢說,“咱們走吧。”

季裁冰追問她寫了什麼,從螢但笑不答,季裁冰急得要撓她,兩人在傘下打鬨了一陣,說笑聲漸漸遠去,薄雪上隻留下淩亂交織的腳印。

身後雪愈盛,片片如席,落在天女渠中,阻住了紙船的去路。

紙船被積雪壓著,吃水漸深,眼見著就要翻進水中,忽然一隻手將它從水流中撈了起來。

長指纖白如玉,指節處卻凍得通紅,想來在雪地裡站了有一會兒。

忽然一陣壓抑的驟咳,掌心的紙船也顫了顫。

“殿下。”

紫蘇從停在柳樹後的軟轎裡取來手爐和傘,晉王卻一個也沒接,將走路的玉杖也扔了,斜倚在柳樹上,端量這被浸得半濕的紙船。

前世,阿螢去世後,他反鎖樓中整理舊物時,在她的書房裡發現了一箱紙船,裡麵寫滿了她不曾對人言的心事。

希望小妹平安喜樂,希望故友早釋遺憾,希望太儀女學繁盛長青。

希望與謝三公子……白首偕老。

舊的已泛黃,新的墨始乾。因在謝府出門不自由,攢下許多,一直未來得及送往天女娘娘麵前,因此也未來得及實現。

此後的每一年,逢天女娘娘誕辰,他都會親到天女渠,送兩枚紙船隨春水東流。

一枚是阿螢從前所留,一枚是他折以祈願,船上永遠隻載著一句話:“吾悔矣,盼卿甚”。

這些與前世有關的絕望記憶,近來已漸漸平和,仿佛真是做了一場虛驚大夢。然而此刻他手捧紙船,前世那種迷茫空蕩的感覺又擢住了他。

像緩而利的飛矢,一寸一寸往他心底鑽。

“晉王殿下?”

紫蘇被他蒼白的臉色和幽紅的眼睛嚇得不輕,心道太醫諄諄叮囑以溫養為要,今日卻在雪地裡躲了一個多時辰,連她自己都凍得手僵腳麻,隻怕眼前這位嬌主的肺要被西北風貫出好幾個窟窿。

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長公主豈能饒了她?

紫蘇隻好委婉規勸道:“殿下,這紙船就要被雪打壞了,您還是帶它到轎中躲避一番吧。”

話出口才覺得拙劣,紫蘇已做好遭冷眼的準備,不料晉王聽了這話,竟真的護著紙船,一瘸一拐地往柳樹後的軟轎走去。

紫蘇抱著傘和手爐跟上,打起半麵轎簾,發現晉王正小心翼翼拆那枚紙船,紫蘇被瞥了一眼,識趣地退出去。

油紙折痕猶新,紙上的柳楷卻被雪水暈開。

借著菱窗透進來的雪光,他辨清了紙上的字,是一首五言小詩。

喬木不可休,君子不可求。

獨吟越人歌,徘徊至中洲。

妄思付流水,多情寄紙舟。

祝君青雲去,早得比翼儔。

這是一首遣懷……訴情的詩。

越人歌中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原來她並非是自己揣摩的那般冷淡寡情、無動於衷,她不是被迫嫁給他後才漸漸動心,她是……她早已……對他動情。

晉王捏著那張遍布折痕的油紙,心也與它揉成一團,狂喜、懊惱、心疼、自責,糾纏不清的情緒如四方湧起的浪潮,瞬息將他湮沒。

他不該懷疑她對他的情意。

大雪如片席撲落,寂靜的四方天地裡,唯聞越來越驟烈的心跳聲。許久,他挑簾對紫蘇說道:“走吧。”

紫蘇拍去身上的雪,想著終於能回府烤火盆,歡歡喜喜去召轎夫,待起轎,卻聽晉王說:“去謝府。”

紫蘇愣住:“哪個謝府?”

晉王望著她:“雲京還有第二處謝府嗎?”

*

謝玄覽難得閒暇在府,心情卻並不痛快,上午在庭中試刀劍,將桂花樹的葉子削得七零八落,猶自悶悶,打算下午外出雪獵。

他派侍從去邀他大哥謝玄知,侍從很快回來答複道:“大公子正與少夫人掃雪烹茶、圍爐烤肉,說三公子若是無人相伴太冷清,可以過去一起吃。”

這一句“無人相伴太冷清”,仿佛一支無意卻正中靶心的箭,噎得謝玄覽半晌說不出話。

冷清嗎?他回身望一望自己的庭院,刀槍劍戟分列兩側,鐵馬銅簷氣勢巍峨,難道少些花花草草、鶯鶯燕燕,就要被判作冷清嗎?

謝玄覽棄了手中長槍,輕嗤道:“庸俗。”

他打算自己出門雪獵,卻聽侍從來報:“稟三公子,晉王殿下到訪,說是來見公子你的。”

謝玄覽愣住:“晉王?”

謝府迎客的正堂修得富麗風雅,雖值隆冬,卻有春意融融,吹得步幛繡屏上的牡丹花顫顫,如迎雪盛開。

謝玄覽一向不喜歡到這邊來,夏天冰氣吹得人牙縫泛涼,冬天熱得要把人骨頭暖化。

而如今晉王卻身著狐領玄氅,優遊端坐在主位上,以貴客的身份環顧四麵雕梁。

前世,這裡曾親手被他付之一炬,漫天火光直衝雲霄,他的父親謝丞相一夜間須發儘白,謝氏的凋落自此開始。

如今他故地重遊,卻成了外客身份。

忽然,他若有所感,偏頭看向門廳方向,清冷雪光裡,與一襲紅衣束袖的謝玄覽遙相對望。

謝玄覽被他古怪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舒坦,走進來說:“家父今日在政事堂當值。”

“我要找的人是你,”晉王頓了頓,“謝三公子。”

謝玄覽的目光掃過晉王身後戰戰兢兢的紫蘇,以為是他發覺了紫蘇的身份,前來興師問罪,正想著要如何轉圜,卻見晉王自袖中取出一樣東西遞給他。

那是一張被雪水浸得半濕的油紙,折痕猶在,謝玄覽接過,飛快將紙上的內容掃了一遍——

一首遣懷訴情的短詩,並不怨膩,格律風骨皆是上乘。

這是何意?

“殿下給我寫情詩,不合適吧?”謝玄覽輕笑道。

晉王並不認為好笑,反而覺得他——從前的自己,犯渾得有些欠打。

晉王說:“這是薑四姑娘放在天女渠中的紙船,你退了她的婚,可曾想過她心裡該多難受?”

“薑四姑娘?”謝玄覽不解地皺眉:“我退她的婚?”

晉王說:“她待你的情意寫在紙上,無一字虛陳,不是你退她的婚,難道是她退你的婚不成?”

謝玄覽氣笑了。

本來心情就鬱悶,平白又被人冤了個黑白顛倒,謝玄覽滿麵隻剩三分譏諷、七分無所謂。

索性認下:“是,我瞧不上她,我退她的婚,怎樣?”

晉王被他氣得一陣氣血翻湧,掩唇驟咳不止,一連說了三個“你”字,直待將喉間血氣咽下去,才將這句話道完整。

“你簡直有眼無珠,愚不可及……薑四娘子的才貌品性,哪裡配不上你?她肯鐘情是你的運氣,你卻這樣辜負她,你就不怕將來追悔莫及嗎?”

謝玄覽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麵上連客套的笑也消失了。

“晉王殿下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你是薑四娘子什麼人,又是我什麼人?”

晉王又咳了數聲,接過紫蘇遞來的茶盞壓了壓。

今日他心緒起伏太過,話也說得太多,嗓音裡透著疲憊的低啞:“我是不屬於此間的將死之人,對你和薑四娘子並沒有什麼圖謀,冒然說這些,不過是想……少些遺憾罷了。”

這是自他接受晉王的身份以來,唯一的目的。

他不願見從前的自己與阿螢婚後貌合神離,蹉跎歲月,他想做些什麼,令謝玄覽更早地體察阿螢的苦衷、看清自己的心意。

可惜他違逆了天道,天道也在捉弄他,凡他插手的事,總會橫生枝節。

所以今日他徑自來尋謝玄覽,開門見山道明阿螢的心意,不在乎是被諷刺、被懷疑,隻盼著能在謝玄覽耳邊敲響一記清鐘。

讓他躬身自省,在立場與家世的偏見之下,其實他早已對她情根深種。

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言,花廳中靜得針落可聞。

謝玄覽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心裡下意識排斥沿著晉王的話深思,去自省對於薑四娘子的情愫。

婚事既退,縱事實真如晉王所言,他又能如何呢?

何況他也並未完全相信晉王的來意如他所言這樣清白。

“雪停了,叨擾。”

晉王起身告辭,因他身份尊貴,依禮謝玄覽要親自送出門。

他目送晉王行動緩慢地登上轎輦,紫蘇要為他落下轎簾,從旁隨行,這時晉王卻忽然開口道:“你難得回來,既然謝府仍有親友,可留下敘舊,不著急回王府。”

紫蘇臉色唰然作白,雙腿一折跪在轎前,嘴唇哆嗦了哆嗦,卻一句話也辯白不出來。

謝玄覽望著這一幕,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