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府,觀樨苑內。
晉王隨意披了一件白狐裘,手邊擱涼了藥盞,正擺開一枰棋自己打譜。
紫蘇從外頭走進來,隔著屏風複命:“殿下,給謝夫人的壽禮已經送去,謝丞相攜夫人相迎,邀奴婢在宴間留了片刻。”
晉王隨意問道:“可發生了什麼熱鬨事?”
紫蘇答:“無非是舞樂宴飲,觥籌交錯,若說熱鬨……也許謝三公子下場打馬球,算是件熱鬨事。”
晉王摩挲著指間的棋子,垂目笑了笑。
前世今日,他也曾下場與淮郡王打馬球,挑飛了他的球杖,還斬斷了他的韁繩。隻是從螢不在場,沒有親眼瞧見。
彼時他們婚約已定,他找淮郡王的晦氣,並非為了在她麵前邀功,所以不在乎她知不知道,感不感念,如今卻不同。
如今薑家沒有走到絕路,從螢也沒有捧著婚書逼到謝家門前。
晉王將落子時忽然改了方向,落在左邊一格棋位上。黑子、白子順勢鋪開,僅一子之彆、五六步之遠,局勢與料想中已是天差地彆。
他從棋簍中抓出三五白子,一一填補在因為方才的錯子而遺下的漏洞中。
要重新促成這樁婚事,難免要多走幾步、多落幾子。
這第一子,就是讓從螢親眼看見他教訓淮郡王,也許她能明白他的心意。
“謝三公子雖因誤傷淮郡王與錢老八,被扣了二十四分,但他那幾招‘遊龍貫日’、‘旋燕探花’實在漂亮,最終仍以一分險勝了比賽。”
紫蘇難得這樣興奮,想起謝三公子的英姿,不由得多了幾句嘴。
晉王望著自己的手,虛虛做了一個握杖挽花的動作,發現如今連三分力道也使不上。
心情瞬間變得低沉。
他問紫蘇:“錢老八的事,是誰告訴謝三的?”
紫蘇聞言怔愣,雖隔著一道屏風,目光卻不由得閃爍:“奴婢不清楚……”
屏風內隻聞落子,不聞人言,連呼吸聲也清淺緩慢。
紫蘇卻是心跳越來越劇烈,回憶起前段時間晉王整治內府時的手段,心中暗惱自己多嘴。
她其實是謝府的奴婢。
七年前,謝府管事買下一批身世清白、聰明機靈的孩子,要安排到各家大臣府邸中做眼線。紫蘇生得美,又能歌善舞,管事本打算將她安排到錢老八身邊。
錢老八未弱冠時已經色名遠揚,將屋裡屋外得婢女都玷汙了遍。紫蘇不想去錢府,便想著趁夜逃出謝家,結果被巡府的奉宸衛當場抓住,險些就地砍殺。
幸而謝三公子及時趕到,見是個小姑娘,查明緣由,叫奉宸衛放開了她。
那時三公子說:“你不想去錢府也罷,給你換個清淨的地方,到晉王府去,如何?”
晉王不理政事,也不近女色,到晉王府去如同歸隱,紫蘇當然願意,感激涕零地應下。
她在晉王府待了七年,從灑掃女婢一路做到宣德長公主身邊七品女官的位置,統共沒正經見過晉王幾麵,不料數月前,晉王鬨了回詐屍後,突然將她調來了觀樨苑。
晉王收拾錢老八的事,確實是紫蘇傳消息告訴了三公子,隻是晉王這樣快懷疑到她,實在是讓她又驚又怕,想不通哪裡漏了馬腳。
屏風裡側,晉王仍在落子。
他當然知道紫蘇的來曆,調她在身邊,正是方便她給從前的自己傳消息。
至於方才故意嚇她……純粹是心情不好,也見不得旁人高興。
紫蘇正要跪下坦白請罪,忽聽有人停在門邊報道:“紫蘇姐姐,來了位薑四娘子,正在耳房等著見你。”
“嘩啦啦——”
屏風裡側,似是猝不及防碰翻了棋簍,接著是數聲壓在喉間的驟咳。
紫蘇盯著滾出屏風的棋子,小心問道:“殿下可要召見薑四娘子?”
許久,屏風後傳來一聲極輕的“嗯”。
從螢隨紫蘇走進來時,地上的棋子已被收拾乾淨,屏風也被撤去,她掃見一襲月白色的衣角,就地俯身下拜:“臣女參見晉王殿下。”
“起來吧。”晉王漫不經心地重新擺開棋譜。
從螢將護在懷裡的桂花枝交給紫蘇,說道:“謝家的木樨花,我已為殿下折來,就不多打擾殿下的清淨了。”
晉王卻道:“紫蘇,上茶。”
從螢不得已停住腳步,紫蘇退下後,暖融融的花廳裡隻剩下她與晉王。
晉王靜靜望著她,直到她耐不住疑惑抬眼相覷,才含笑將目光落回棋盤上,問她:“四娘子可願與我手談一局?”
從螢說:“殿下有什麼吩咐,還請直言。”
晉王問她:“聽說你今日到謝府拜壽去了?”
從螢答:“是。”
“可曾見到什麼新鮮事?”
從螢思忖後說道:“都是些拜壽的尋常事,若說熱鬨,最熱鬨的也許是我與三公子——”
紫蘇走進來奉茶,從螢接過一盞乾薑川芎參茶,向她道了謝,卻隻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就擱在了手案上。
晉王指間的棋子久久未落,等待著她的後話,麵上不顯,心中卻是忐忑。
她是否也會如紫蘇那般,覺得他馬球場上風采卓然——
“我與謝三公子,薑家與謝家,退婚了。”
“啪嗒”一聲,黑玉棋子落在棋盤上,餘韻嗡然不絕。
晉王蹙眉凝視著她,隻覺一陣血氣自心口湧上喉間。
半晌才發出聲音:“你說你與謝三……退婚?”
“是。”
“為什麼?”
從螢垂下了眼睛:“一樁婚事不成,處處都是緣由,反倒是成了,才該問為什麼。”
她的語氣那樣平靜,仿佛退的不是一樁人人稱羨的婚事,而是一匹華美卻不實用的錦緞,一桌色香俱全、卻味同嚼蠟的宴席。
仿佛旁人替她道可惜,她卻隻覺得輕鬆。
隻是——真的輕鬆嗎?
前世婚後,他見過她太多次苦心自藏的平靜。
與母親決裂、強行將小妹帶離薑府時;與故交異道、礙於立場再不能交遊言歡時。
站在通天塔上,孤零零眺望太儀女學明徹的燈火時。
他見過太多次,早已看得清楚,她表麵的平靜像一麵銅鏡,將所有的探詢、好奇都折回去,誰也不曾見過藏在鏡麵之下的情緒。
晉王站起身,撐著玉杖,緩緩走到從螢麵前。
她身上有謝府的木樨香,清淺即將逸散,晉王情難自禁地抬起手,想要碰一碰她,卻見她後退數步,直走到正午穿進花廳的陽光裡。
晉王隻好訕訕將手收回。
他心裡亂得如同一團纏麻,既氣惱她的絕情,又心疼她的苦衷。
他不甘心地問道:“退了這門婚事,難道你還能找到更好的退路嗎?”
從螢說:“此事與殿下並無乾係。”
似乎被逼問得有些生氣了,從螢又退後一步:“若殿下沒有彆的吩咐,臣女先告退了。”
晉王也知道她是不受勉強的性子,不敢逼問太甚,怕將她惹急了。
遂歎息著回身:“罷了,你走吧。”
聽見她的腳步踏出花廳,忽然又止住,試探著問他:“那紅梅白雪山的臘梅花,殿下還要麼?”
晉王說:“難道你與謝□□婚,欠我的恩就不是恩了?”
從螢應道:“我會去的。”
*
從螢拜訪過孝成郡主,將婚書取回,與謝相和祖父交換的信物玉如意一起,遣人送還了謝府。
謝相得知此事後大怒,將薑尚古召來痛斥一通。
“什麼時候與謝氏攸關的事,能由你連聲招呼也不打,就自己做了主?你想調任回京,等你家先把雲京的禮數學周全了再說。”
這是仍要外放他去地方的意思,薑尚古一聽便慌了,顧不得此刻是談論私事,“撲通”一聲跪在了謝相麵前。
哀求道:“相爺明鑒!能與相府結親,是吾家祖墳上冒的青煙,吾家歡喜尚來不及,怎可能上門退婚。這一定是家中小女弄錯了,抑或是爭風吃醋的緣故。”
謝相冷笑一聲:“去年薑老禦史從許州給我寫信,說願以平生清名作投狀,請求調任他回京,給薑家子孫謀個前程。本相對薑家不計前嫌,紆尊降貴地主動結親,可你們呢?一而再再而三地捅冷刀子,簡直是吃裡扒外!”
薑尚古急得直磕頭:“相爺息怒,相爺息怒!我馬上回去把這件事弄清楚,一定攜小女登門賠罪!”
“滾吧。”
謝相將訂婚信物玉如意,連同那被塗抹的婚書一起,摔落在薑尚古麵前。玉如意跌碎成兩半,薑尚古被震得渾身一抖,仿佛摔碎的是他的脊梁骨。
謝玄覽在門外聽了半天,待薑尚古離開後,邁入了花廳。
謝相餘怒未平,見了他,卻也緩了緩臉色:“今日怎麼得閒在家,可要手談一局?”
謝玄覽應了聲好,撩衣坐在臨窗的小幾邊,烏金履支在木榻下的橫擱上,隨意拈起兩顆白子,交錯的長指盤著玩兒。
見他心情不錯,謝相頗為納罕,問他:“區區薑家也敢落你的麵子,你竟然不生氣嗎?我還以為你會帶人把薑家的門柱拆了。”
“我氣什麼?”
謝玄覽落子,揚眉時竟有幾分得意的笑:“這門婚事,本就是我逼薑家退掉的。”
謝相落子的手頓住:“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喜歡呆板木訥的薑四娘子,也不喜歡家世寒微的薑家,是我逼薑四娘子退的婚。”
他落了子,又拈起一顆,翕忽的長睫半掩著眼裡玩味的笑。
“她來拜壽那天,我同她說,想嫁進來,至少要準備一百萬兩的嫁妝,用來婚後為我納十二房美妾,要環肥燕瘦各不相似,每日晨昏定省,在堂下站成一排給我請安。”
謝相愣了許久,重重拍在棋枰上,震得棋子們都錯了位。
他斥道:“簡直胡鬨!那薑四娘子風骨高致,是清流之後,豈容你這般折辱?”
謝玄覽說:“任她風骨高致,我可不想娶個夫子回來供著。”
“娶妻娶賢,”謝相說,“何況世人都明眼瞧著,倘若咱們薄待薑家,那些隨風倒伏的世家如何肯為謝氏效力。”
謝玄覽將指間棋子拋回棋簍中:“可我就是不想娶。”
謝相無奈地歎了口氣:“你可真是……”
謝玄覽說:“還有彆的方式可以向薑家施恩,於世人立信,這件事交給我去做,一定能讓父親滿意。”
謝相也失了落子的心情,拂亂殘棋,揮揮手讓他滾,謝玄覽果真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半天的吵鬨實在令人疲憊,謝相起身走到博山爐旁,拾起長舌銅勺,將爐煙掐得淡了些。
蒙蒙如霧的薄煙裡,他闔目回想謝玄覽方才的言語神態。
他這個小兒子雖然不羈於禮俗,但起碼的世家教養還是有的,不該在薑四娘子麵前說出這樣無恥的話。
可是若非他將人得罪狠了,薑四娘子又怎會主動退婚。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薑家另撿了高枝,看不上謝氏。倘若如此,依三郎那傲氣的性子,沒有活拆了薑家已是寬厚,更不會主動兜攬過錯。
將一切不可能的原因都排除,謝相不得不承認,退婚這件事,十有八九真是他謝家冒犯在先,不是薑家的錯。
這混賬東西……謝相長歎一息,將耳房待命的師爺叫進來。
“你替我去一趟薑家,見薑尚古。”
謝相琢磨著說:“就說退婚之事,是謝家小兒不肖在先,叫他不要與家中姑娘為難,後續如何,待出了孝期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