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壽(1 / 1)

從螢 木秋池 4695 字 3個月前

午後,從螢前往晉王府,請見紫蘇女官。

她將一整罐桂花交給紫蘇,木罐以桂木削成,甫一打開,馥鬱的桂花香迎麵撲來。

從螢請她向晉王轉達謝意:“承蒙殿下兩次施援,這是之前答應殿下的木樨花,請紫蘇姐姐轉交。”

紫蘇欲蓋彌彰道:“昨日在雁西樓是湊巧,不是為你去的。”

從螢說:“無心也是恩,臣女依然感激殿下。”

她送罷東西便起身告辭,紫蘇送她到門口,數番猶豫後忍不住開口問她:“你不進去看看殿下麼?”

從螢微愣後道:“我麼?恐會打攪——”

“殿下他病了。”紫蘇說:“病得很嚴重。”

從螢跟在紫蘇身後,穿行過晉王府的水榭樓台,往晉王起居的觀樨苑行去。

原來晉王府是有桂花樹的,花雖落儘,碧葉扶疏,掩映著院門上方的匾額。從螢匆匆瞥見“觀樨”二字,以金粉描在烏木上,既氣勢恢宏又不失雅致,心頭生出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紫蘇說:“殿下自蘇醒後,換了這處院落居住,親自取名,題為觀樨。”

從螢含笑道:“是個好名字。”

其實她不清楚紫蘇為何要跟她說這些,也不明白晉王病重為何要請她探望,隻警醒著自己莫要失禮犯錯,再觸貴人的黴頭。

邁進花廳,一陣暖融融的藥香迎麵撲來,似要將絹素座屏上的木樨花都吹開。

從螢候在屏風外等著紫蘇通稟,餘光瞥見了繡在屏風上的一首七言讖詩:

玄鳥獨去覽青雲,流螢經霜碾作塵。

莊生夢蝶十五載,幻身相逢不識君。

似乎是與楣匾字跡出自同一人,從螢正想得入神,忽聽屏風後“嘩啦——”一聲響,似是碗盞落地的聲音。

接著是幾步踉蹌、幾聲低語,聽不分明。過了一會兒,從螢見屏風後由遠及近映出一個頎長清臒、長發披散的輪廓,寬袖招搖間嗅見濃鬱的藥氣。

從螢聽他喘息聲極重,仿佛有誰攥緊了他的喉嚨:“你怎麼來了……”

既然病得這樣重,為何不好生將養著,還要紆尊降貴下榻。從螢心中驚奇,卻不敢問,隻垂首聽訓。

“勞四娘子探視,隻是孤病容難堪,就不必相見,免得過了病氣給你。”

晉王忍受著胸口刀割火燒般的疼,顫顫伸出手,撫在從螢落於屏風麵的秀影上。

絹麵上的木樨花,正巧開在她鬢角。

太霄道人臨彆前曾告誡他,他乾涉從螢的命運越多,所受的天譴就越重,也許有一天會活生生疼死。

可是……可是能再看見木樨花開在她鬢角,沒有什麼是他吝於交換的。

他聽見從螢聲音溫和客氣:“小雪將至,天氣漸冷,萬望殿下珍重,莫為無關鼠輩生氣傷身。”

晉王扶著屏風問:“你是說錢老八?”

從螢答是,將先前對著紫蘇說的感謝話又重複一遍,中規中矩,得體合理。

卻聽晉王道:“既然你如此感激,該如何謝我?”

從螢說:“臣女願供奉香火,日夜為殿下的安康祈福。”

晉王:“如此而已?”

此問令從螢不知該如何回應,思忖後說道:“殿下也知道,臣女的境況尚難自顧,恐更難為殿下添加增益,不知殿下還要臣女怎樣報答?”

“你送來的木樨花,孤很喜歡。”

晉王掩唇低咳數聲,慢慢說道:“孤也喜歡深秋的木樨,冬日的臘梅,想請你折兩支,送來晉王府。”

從螢說:“如今這時節,木樨已落儘了。”

晉王說:“我知道有一處地方,木樨開得久,如今仍有未敗花枝。”

這是個比上回還奇怪的要求,縱雲京真有木樨花仍未凋零,為何偏偏要她去折?

從螢總是揣摩不透這位晉王殿下,因揣摩不透,所以也想不出得體的理由拒絕。

“不知殿下所說是什麼地方?”

“雲京謝氏府。”

十月十七是謝玄覽的母親謝夫人的生辰,不知是否為做給世人看的緣故,謝氏將邀帖也送到了薑家。

雲京謝氏府,木樨淩冬開。

從螢琢磨晉王的意圖卻無解,隻覺得他對薑謝兩家的婚姻似乎極關心,若非他心思古怪,便是他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且不管晉王作何想,從螢心道,她本也打算去一趟謝家。

隔日從螢去了趟布坊,帶回兩匹花樣新鮮雅致的綾羅,熬夜點燈裁縫新衣。

新衣並非年輕女郎的樣式,趙氏身邊的仆婦見了,歡歡喜喜去給趙氏報信:“四姑娘氣性消了,心裡懊悔,正趕製新衣要向夫人賠罪呢。”

趙氏心裡也高興,麵上卻不顯露:“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她是二房長女,應該懂事。”

於是便靜靜等著,一直等到十月十七這天清晨,聽說新衣昨日就已裁好,仍不見從螢往她院裡來。

趙氏心中納罕,派仆婦去探探信,端了一碗今早熬給小兒補身體的茯苓雞湯。

仆婦去時,從螢正將新衣收進桃木長匣裡。

她換了身鵝黃色的寬衫,烏鬢邊簪一支淺紫色絨花步搖,遠遠望去,意濃態遠,骨豐肉勻,十分怡人。

仆婦心中既憐且歎,聽見她讓車夫去套車,又愣住了:“四姑娘這是要出門?”

從螢說:“今日謝夫人壽辰,我去拜壽,母親找我有什麼事?”

原來趕的是壽禮。仆婦暗惱自己嘴快,此刻隻好訕笑幾聲:“沒什麼事,夫人是惦記著姑娘沒用早飯,讓我送碗熱湯來……姑娘要麼喝完湯再走?”

她擱下砂鍋,揭了陶蓋,從螢見湯麵上已凝出一層薄脂,頓時失了胃口。

她怎會不知小弟每天早晨都要喝一碗雞湯,這雞湯已然放涼,想必是小弟賴床未醒,才另做人情送到這邊來。

其實這人情不做也罷,如今卻更叫人心裡難受。

“哇!是雞湯的味道,好香!”

小妹阿禾循著味兒從內室跑出來,眼神發亮:“是娘送給我們的嗎?”

見她高興,從螢便笑了:“是,你快去梳頭洗手,我叫人給你熱一熱。”

她們屋裡下人很少,仆婦忙說:“我來弄,四姑娘快出門吧,拜壽可不能晚。”

從螢謝過她,抱起盛放新衣的桃木長匣走了。仆婦望著她的背影漸遠,又轉頭看看因為一碗雞湯就高興得哼小曲兒的五姑娘,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

其實四姑娘幼時,也曾像五姑娘這樣,因夫人偶然的關心而高興很久。

怎麼忽然就長大了呢。

謝氏門楣高闊,府邸前車馬如流水。

今日來的都是顯貴人家,許多年長的世族命婦們降輩來拜,也帶家中小輩來露個麵。

謝府的侍女見從螢孤身一人,上前詢問她家中長輩,從螢道:“永興坊薑家,今日隻我一人前來拜壽,請引見丞相夫人。”

聽說這位便是薑家娘子,周遭頓起竊竊私語聲。

“是與三公子定下婚約的薑家,真是好命……怎的叫四姑娘自己前來?”

“說是孝期不便登門,依我看,分明是兩姐妹相爭,三姑娘沒能爭過四姑娘。聽說兩姐妹為了爭這樁婚事,鬨得很難看呢……”

“嘖,這麼上趕著,乾脆一起嫁到謝家得了。”

“你以為她們不想麼……”

從螢站在風口上靜靜聽著,心中反複琢磨,待會兒見了謝夫人該如何措辭。

侍女通稟報後來傳話:“夫人正在馬場西的小樓上,看各家公子們打馬球贏彩頭,叫奴婢帶四姑娘前去。”

從螢捧著壽禮登上小樓,在一眾貴婦女眷中望見了喜笑顏開的謝夫人,向前行禮問安,說了幾句祝壽的場麵話:“祝願夫人鬆茂德榮,瑞壽千歲,吾家本該闔府承沾夫人華澤,又恐擾了夫人清淨,故隻遣我來送一份壽禮。”

說罷將親手縫製的華袍捧上前,蟹殼青的綢緞,針黹雖算不上高超,勝在一針一線都工整分明。

謝夫人覺得這紋路十分特彆,展開一瞧,竟是自兩肩鋪到腰際的鬆紋,密密麻麻的鬆針,每一根都是從螢親手所繡。

她今日收了太多繡品,看厭了花鳥牡丹、瑞獸石榴,乍見鬆柏青翠,覺得眼前一亮。

再看從螢,靜靜垂首,不卑不亢,是個柔睦如春風般的姑娘,論鮮妍雖不奪目,然而這高華氣度,實在難得。

心中生出幾分滿意,叫侍女在身旁另置席麵,對從螢道:“四娘子,到這邊來坐。”

從螢道謝,又與在場的夫人小姐們一一廝見,入座後尋了侍女換茶的時機,對謝夫人道:“夫人,我有幾句話,想請夫人移步商量——”

話未說完,聽見樓下馬場裡銅鑼當當敲響,夾雜著馬兒興奮難抑的嘶鳴聲。

小樓上的女眷們紛紛跑到闌乾旁,驚呼道:“三公子竟然也要下場贏彩頭!快瞧,那就是三公子!”

謝夫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難得三郎有興致,走,咱們也去瞧瞧。”

從螢隻好攙扶謝夫人起身。

侍女已在欄杆邊擺好桌椅茶果,與謝夫人相對而坐的是英王妃,她是謝丞相的妹妹,也是淮郡王蕭澤貞的母親。

英王妃見謝夫人叫從螢坐在身側,笑道:“連謝六姑娘的位置也搶了去,看來阿嫂對這位準新婦十分滿意了。”

謝夫人笑道:“你兒子淮郡王也在場上,你還有心思顧旁人?”

眾人都往樓下看,跑馬場中已擺開了陣勢,腰係紅綢的是謝玄覽與他的侍從,僅有兩人;對麵淮郡王帶著一群酒肉朋友,卻有足足六人。

樓上的女郎們驚訝交談:“兩人對六人,這也太不公平了。”

從螢扶著闌乾,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獵獵紅姿,心中五味雜陳:這樣張狂,確實是他的作風。

馬球場內,寒風如細刀。

謝玄覽信手拎著長杆,修長的指節輕輕叩在手柄上,目光在對麵六人臉上掃過。

今日他本沒想上場,遠遠望見蕭澤貞換了騎服,被一群哈巴狗似的跟班簇擁著往這邊來,當中一位青頭紫臉,正是前些日子剛挨了打的錢老八。

想起錢老八為何挨打,謝玄覽也覺得拳頭癢。

所以他改了主意,對侍從道:“取我馬鞭來。”

淮郡王蕭澤貞聞言朗笑:“三表弟,雲京有幾個人敢和你比馬上功夫,你若下場,這輸贏也就沒有懸念了。”

看見他,謝玄覽想起晉王在城門處同他說的話:薑四姑娘的馬,是淮郡王驚跑的。

倒不是為了薑四姑娘,謝玄覽心道。

淮郡王行事太乖張,即使為了姑姑、為了謝家,也該教他長些記性。

謝玄覽說:“我和我的扈從兩個人,對你們六個人,隻叫他替我守門,如此算有懸念了嗎?”

淮郡王不由得心動:“此話當真?”

謝玄覽道:“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