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裁冰本就是舊掌櫃,重新接手布坊也容易。她將這半年的賬本翻了翻,再將前後院忙碌的夥計瞧一瞧,心裡就有了成算。
隻是仍可惜從螢:“你雖剛回京半年,布坊在你手裡已有一番新氣象,你這樣有想法的姑娘,不能與我一起發財,真是浪費。”
從螢笑道:“阿姊這是要做我的伯樂?”
“伯樂談不上,”季裁冰接過她遞來的木樨花茶,細細品啜,“我要做你的解語花。”
她將布坊的夥計們召集一起,挑出蔡氏強塞進來的人,將他們調去後院乾染布的粗活兒,又統計出蔡氏擅自支走的布匹,揣著賬本登薑家長房的門要錢。
蔡氏是從螢的長輩,卻不是她季裁冰的長輩,此事讓季裁冰出麵再合適不過。
蔡氏得知此事,氣得連罵了好幾聲“小賤人”。
薑三姑娘斷了綾羅綢緞的供給,眼見著要趕不及半個月後的小雪遊山宴,哭著來跟蔡氏鬨,要蔡氏拿出私房錢給她置辦頭麵。
蔡氏冷笑道:“我還能被她一個乳臭未乾的小輩拿捏不成?說到底,我才是薑府的大娘子,她不過是個待嫁的姑娘,將來是彆人家的人,憑什麼攥著家產不撒手。”
薑三姑娘問:“娘有辦法了?”
蔡氏:“你且等著瞧。”
翌日清晨,從螢又要出門,打算先去置辦些抄書的筆墨,然後再前往晉王府,將晾乾收好的桂花交給晉王身邊的女官。
母親趙氏卻特意來攔住她:“今日你伯母在雁西樓訂了雅間,要引你弟弟拜師,你也一起去見見吧。”
從螢有些驚訝,沒想到長房沒拿到錢,竟仍願意張羅此事。
她問:“不知拜的是哪位學究?”
趙氏說:“是國子監的錢祭酒。”
從螢讀過錢祭酒的文論,知道他的學問雖不是當朝一流,但因出身平南錢氏世族,年高有聲望,學生遍布朝堂內外。小弟若是拜他為師,且不論學問上的進益,至少將來進國子監讀書不成問題。
越是聽起來不錯,從螢越覺得蹊蹺。
思來想去還是放心不下,對趙氏道:“那我與你們一起去。”
她折回去換了身稍顯鄭重的寬袖襖裙,略施粉黛,戴了頂珠紗冪籬。
出發前往雁西樓時,見蔡氏要與母親同乘,從螢也跟著擠上同一輛馬車。
一路上,蔡氏都在自誇功勞。
“……滿朝官員,見了錢祭酒,都得恭恭敬敬喊聲師長,他老人家上了年紀後已很少收徒,多虧我托我娘家哥哥的關係,輾轉送出厚禮,才打通了門路。”
“從謙若是能拜錢祭酒為師,無異於一隻腳邁進了金鑾殿,就連吾兒從敬都沒有這樣的好福氣。”
趙氏心思單純,聽得頻頻點頭,幾乎感激涕零。
她望了從螢一眼,對蔡氏道:“之前是阿螢不懂事,惹了大嫂生氣。大嫂既將我們當成一家人,我們娘倆怎會與大嫂計較錢財,待今日回去——”
“娘,雁西樓到了。”
從螢打斷她的胡亂許諾,將冪籬放下,第一個推門下馬車。
進入雁西樓,才知蔡氏這回是下了血本,訂的是最大的雅間,南向臨窗,可遠眺護城河上的漕運船。客雖未至,但炭火已燒紅,臨窗案上擺著鮮果,琵琶女正嘈嘈切切試撥弦,更有綠腰舞姬水袖飄搖送爐香。
這可不像是拜師的場合。
從螢的步子停在門口,深深蹙起眉:“娘,咱們……”
“諸位夫人妝安,小生來遲了!”
身後傳來數聲朗笑,隔著冪籬,從螢看見一位衣著綾羅、身形肥碩的公子走到了麵前。
他雖行了幾個拱手禮,姿態卻透著輕佻,目光更是落在從螢身上不肯移開。
蔡氏熱絡地介紹道:“這位錢公子,是錢祭酒的侄曾孫,錢祭酒不便赴宴,由他代為相看也是一樣的。”
從螢聲音冷清:“這是相看什麼來了?”
蔡氏答:“自然是相看從謙的資質,夠不夠給錢祭酒做學生,你以為呢?”
從螢確實沒想到她一個高門貴婦,竟然揣著這樣齷齪的心思。她回身要帶母親離開,蔡氏卻先一步將趙氏母子攘進屋,從螢也被幾個舞姬連拉帶推地請到了桌位裡。
蔡氏笑容可掬道:“咱們兩個長輩在場,便是晚輩們坐著說說話,也不算逾禮,是不是?”
不待趙氏回應,便自說自話似的誇起了錢公子。
誇他門第顯赫,誇他孝順良善,得錢祭酒愛護,若是他肯舉薦,錢祭酒必能點頭收從謙為學生。
“隻是如何才能令錢公子點頭,就看弟妹你們二房的誠意了。”
說罷若有所指地朝從螢的方向挑挑眉。
趙氏沉吟不語。
她這態度,已足夠令從螢心裡泛涼。
這位錢公子是個順杆爬的二皮臉,見趙氏沒有翻臉斥他,便覺得有戲,不去理會縮在趙氏身邊的從謙,反而轉頭與從螢搭話。
“這珠粉紗的冪籬很適合姑娘,我那兒有一斛粉珍珠,下回見麵帶給你,必能襯得姑娘像仙子。”
見他要伸手挑她麵前的薄紗,從螢驀然起身,走到了窗邊。
她推開窗,默不作聲地遠眺護城河,餘光瞥向窗邊青煙嫋嫋的香爐。
最多一炷香,從螢心想。
她掩在袖中的手緩緩攏緊,她與母親的情分,最多隻能讓她容忍一炷香的時間。
身後那幾人仍攀談著,話題若有似無地轉向小輩的婚事,趙氏大多時候默不作聲,隻有錢公子自誇門第的時候“嗯”幾句,偶爾問一問錢祭酒的脾性。
香炷紅焰轉灰,“啪嗒”迎風摔落,漸漸燃至窮儘。
從螢深吸一口氣,正要轉身去掀了那宴桌,雅間的門卻先一步被人大力踹開。
“哐啷”——
門栓被踹斷,隻剩半扇鏤花門搖搖欲墜,兩個蜂腰熊背、目露精光的玄衣練家子闖進門,目光在滿室驚叫的女眷臉上掃過一圈,落向正往桌子底下爬的錢公子。
上前拖牲口似的將他拖出來,“啪啪”就是兩耳光。
錢公子的臉瞬間成了個青紫豬頭,嘴角流下了汙血,見那兩人還要動手,從螢連忙阻攔:“兩位壯士且慢!”
那兩位練家子竟真聽她的話,止住了動作。
從螢雖然看不慣錢公子,一來不願見人輕易喪命,二來更怕此事牽涉自家,正想著該如何開口,門外又緩緩走進來一人。
他拄著銜雲玉杖,玄氅狐裘,青帶皂靴,是極華貴的衣著,卻襯著一張清冷病弱的臉。
從螢一愣,連忙行禮:“臣女見過晉王殿下。”
真奇怪,晉王怎麼會出現在此地。
雅間裡烏泱泱跪倒一片,晉王在從螢坐過的圈椅間落座,擱下金絲手爐,幽靜的眼神緩緩劃過眾人,在從螢身上停頓片刻又移開。
雖無言,睥睨的威勢卻壓得眾人難以喘息。
自上回山路陷車後,晉王指派了兩個侍衛暗中保護從螢,每次她離府,都會悄悄跟隨左右。
這次侍衛見她與那浪名在外的錢老八前後腳進了雁西樓,連忙回府稟報晉王,隻是沒料到殿下如此上心,竟拋下禦醫親自趕來。
錢老八連滾帶爬地伏在晉王腳邊磕頭:“參見晉王殿下,參見晉王殿下!小人有眼無珠,不知如何得罪了殿下,還請你老給個明訓,小人一定改正!”
晉王說:“你走在路上時,看了一眼孤的侍女。”
錢老八捂著臉:“啊?”
晉王府跟神仙洞似的,他何時見過裡頭的人?
“紫蘇。”
晉王喚了一聲,門外又走進一位紫衣姑娘,生得清冷美麗,正是上回為從螢執傘的女官。
錢老八仍跪在地上,仰麵盯著紫蘇看了一會兒,哭冤道:“殿下明鑒,小人從來沒見過這位姑娘哇!”
否則這樣漂亮的女郎,他不可能沒有印象,說不定早上手了。
“沒見過麼。”
晉王接過侍衛捧來的茶盞,似笑非笑道:“你方才盯著她看,也算。”
錢老八瞠目結舌,活像被碾了一腳的□□。
晉王頷首,兩個侍衛將錢老八拖到屏風後狂揍。
他慢慢刮著茶沫,打量剩下的薑家女眷,很快便將此事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薑家長房刻薄勢利,二房懦弱偏心,他前世已經見識過了。
隻是這一世,矛盾似乎爆發得更早了些。
他問蔡氏:“你們不在家中安心守孝,為何要與錢老八飲宴?”
蔡氏支吾道:“是為小侄拜師的事……殿下明鑒,這一切都是二房操持,臣婦隻是陪襯。”
趙氏難以置信地望著她,欲言又止。
晉王說:“紫蘇,掌嘴。”
紫蘇漠然走到蔡氏麵前,“啪啪”就是兩耳光,斥她道:“敢在晉王麵前誑語,罪同欺君!”
蔡氏捂著臉,眼淚霎時漫出了眼眶。
她父兄在朝中為官,自幼被捧著長大,嫁到薑家後又沒有旗鼓相當的妯娌,早就威風慣了,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她望向趙氏,紫蘇也望向趙氏,見晉王思慮後點頭,走到趙氏麵前揚起了巴掌。
“女官且慢!”從螢出聲阻攔,轉身跪倒在晉王麵前:“吾家衝撞殿下,理應受罰,隻是為人子女不忍見尊親受辱,請殿下允我代為受過。”
晉王望著她,沉默了好一會兒。
趙氏是她的母親,她縱有怨氣也不能動手,可是旁人替她討公道,她卻不肯承情。
她確實是……確實是這樣的品性。
眼見著紫蘇走到從螢麵前揚起手,晉王開口道:“罷了。”
他垂眼說道:“都是一群虛偽狡詐之徒,免得打疼了你的手。”
紫蘇心道,前幾日讓她訓誡一屋子多嘴多舌的奴婢時也沒聽見這話,這到底是心疼誰呢。
從螢連忙拜謝:“多謝晉王殿下開恩。”
晉王擱下了茶盞:“都滾罷。”
從螢連忙扶著趙氏、帶著弟弟離開雁西樓,待登上馬車,她便鬆開趙氏的胳膊,將冪籬垂下,轉頭專心去望車窗外的街景,一眼都不肯多看那母子。
隱約能聽見後一輛馬車裡傳來蔡氏的啜泣聲。
馬車晃晃悠悠,趙氏囁嚅許久,向從螢解釋道:“娘不知道今日來的會是錢公子……”
從螢說:“知情不知情,你都會這樣選,並無分彆。”
“阿螢……”
趙氏想起方才從螢要代她受過的情形,心裡到底是動容,抓住從螢的手說道:“這回是娘做的不好,娘向你道歉,以後不會再勉強你,布坊既然已經賣了,就按你說的辦吧。”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許多:“娘以後會對你好一些……”
從螢轉頭看趙氏,涼風吹開她的冪籬,露出一雙岑寂無瀾的雙眼。
仿佛是已沉入水底、放棄掙求的人才會露出的目光。
趙氏瞬間啞了聲息,這無聲的對視裡,她心頭忽然空了一處,仿佛失落了什麼東西,令她無來由地感到心慌。
阿螢怎會用這種眼神看她,她小時候不是這樣的……她從前總是小心翼翼,帶著孺慕的期盼,在她回頭能看見的地方,安靜地等待她的注意。
趙氏猶豫著想要說點什麼,從螢卻先一步開口。
她說:“母親,恩歸恩,情歸情,我不會辜負你的生養之恩,這你不必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