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1 / 1)

從螢 木秋池 5217 字 3個月前

翌日一早,從螢打點好馬車,準備帶阿禾出城去玄都觀。

將出門時遇見母親趙夫人,她牽著幼弟,幼弟懷裡抱著剛從貨郎處買來的新式樣磨喝樂,還有一麵聲音清脆的鹿皮小鼓。

阿禾為那鼓聲吸引,挑簾往外看,趙夫人見是她倆,站住了腳步。

“怎的又要出門?”趙夫人問。

從螢說:“阿禾昨夜頭疼,我帶她去尋絳霞冠主瞧瞧。”

趙夫人見馬車裡還堆了些彆的東西,不由得歎氣道:“朝廷停了你祖父的俸,長房又在籌錢要給大郎買官,府裡的銀子隻進不出,你從前送的香火錢不少了,往後該謹慎些。”

從螢長睫輕垂,半晌沒說話。

其實並沒有什麼值錢東西,一箱她親手謄抄的啟蒙書冊,要送給觀中的小女冠們,還有舊衣洗淨後改成的冬襖,堆著也是遭蟲蠹蟻噬。

想來不及一麵鹿皮小鼓值錢。

但從螢沒有與母親爭辯,隻溫聲答應:“以後不會了。”

趙夫人說:“早去早回,叫車夫小心駕車。”

從螢又應了聲知道,這才催馬車離府奔往城門。

山路上嵐光正盛,阿禾見從螢蹙眉不顧,小心問她:“是不是娘說的不對,你生氣了?”

從螢回神,釋然地笑了笑,說:“我隻是在想,該怎麼做一麵鹿皮小鼓。”

阿禾聞言睜亮了眼睛。

方才她就喜歡弟弟手裡的鼓,隻是不敢說,怕母親生氣,姐姐為難。

“我們去問絳霞姑姑,”阿禾晃著從螢的袖子,“她會做烤栗子,一定也會做鹿皮小鼓!”

從螢與絳霞冠主在許州時相識。

薑老禦史被貶往許州後,從螢的父親薑家二爺辭官前往侍奉,後因心中積鬱,病逝在許州。

母親傷心之餘,隻能顧及新出生的幼弟,未提防竟把小妹弄丟了。

母親不敢舍下幼弟去找人,聘來的家仆們忙著各奔前途,更難儘心,從螢隻好自己出門去尋。

十歲的半大姑娘已能瞧出招眼的姿色,從螢為此特意將臉上抹得黃一塊黑一塊,又燒壞了頭發,換上家仆的舊衣服,沿著小妹被擄走的窄巷開始往外找。

她打聽得一個多時辰前,賭棍侯三曾在此逗留,思索片刻,毅然往黑賭坊的方向走。

她邊走邊琢磨該如何混進賭坊裡找侯三,不料剛拐進賭坊的巷子,見火光與黑煙衝天而起,許多人驚恐地闖出黑賭坊的門,如飛鳥投網似的被圍守在外的官兵抓住。

她聽見侯三驚嚷:“賭坊怕被抓,引爆了火藥,快跑!快跑!”

從螢急切追問:“你剛才擄的小姑娘,她在哪兒?”

侯三下意識回頭去瞧賭坊,又轉頭斥從螢:“胡說!我沒見過什麼小姑娘!”

從螢倉皇環顧官兵,請他們進賭坊救人,官兵自然不應,嫌她礙事,推了一把,從螢摔在地上。

她所有的情緒都被走丟的小妹緊攥著,爬起來就往賭坊衝,滾滾濃煙將她嗆了個跟頭,她索性閉上眼,結果兩步撞進一人懷裡。

火光流金,濃煙烏灰,卻有一角朱紅色從眼前劃過。

竟然是本該遠在雲京的謝三公子。

從螢認出了他,他卻沒有認出從螢。

他的聲音已變得十分鋒銳:“你是把腦子當賭籌當了嗎,著火了還往裡跑?”

從螢急聲道:“我找小妹!一個三歲的小姑娘!”

燒斷的梁木砸落,被謝玄覽一腳踹開,旁邊有人嚷嚷:“三公子,快彆管閒事了,眼下這禍已闖得夠大了!”

謝玄覽卻說:“方才沒起火時,我還真見過一個小姑娘。”

從螢問:“在哪裡?”

謝玄覽拎起從螢的後領,不讓她往裡麵跑,笑道:“小乞丐,你喊我一聲血刀無影客大俠,我幫你找人,如何?”

從螢幾乎要給他跪下:“血刀無影客大俠,求你——”

話音未落,朱紅衣影劃過眼前,他已折身闖進了火海裡,侍從低罵了一聲,也跟著回頭。從螢知他身份尊貴,雖想依仗他卻又不敢完全依仗他,一咬牙也悶頭闖了進去。

滾燙,悶窒,熱浪幾乎瞬間將她衝暈。

手腕忽然被人抓住:“找到了,這邊走!”

從螢努力睜開眼,看見謝玄覽懷裡有一團小小的淺紫色,正是今早她為小妹挑選的衣裙。

少年抽刀劈開後門門栓,像拎小雞仔似的將從螢甩出去,又將小妹拋給她,正落進她懷裡。

屋梁轟然塌陷,從螢的心險些隨著喊聲跳出喉嚨:“謝……血刀無影客大俠!”

直到瞧見紅色身影跳出來,才緩緩舒開一口氣。

謝玄覽瀟灑利落地收刀,正嘲笑狼狽爬出來、正在地上打滾滅火的隨侍,忽又聽見那小乞丐急聲欲哭:“小妹,小妹!你醒醒!”

他轉頭,見那小孩兒閉著眼,仿佛是死了。

官兵圍近救火,馬上就要趕來後門,他一把拽起小乞丐:“快走,不然被當成賭客抓起來!”

從螢緊緊抱著小妹,慌慌張張跟著他翻出院子,橫穿街巷。眼見她跑不動,謝玄覽竟將小妹拋給侍從,一把將從螢扛起來,直跑到城牆根的水渠邊才停下。

從螢抱回沒了氣息的小妹,不知該如何是好,隻一味落淚。

謝玄覽就著水渠裡的活水洗淨臉上的灰塵,見小乞丐哭得傷心,卻隻歎息一聲,便要揚手作彆。

“血刀無影客大俠!”

謝玄覽的腳步又生生頓住。

侍從急得險些原地蹦起來:“三公子,您已仁至義儘了,那位正滿城抓您呢!”

從螢咽下哭腔道:“小妹還沒死,她身體是軟的!”

聞言,謝玄覽轉回身,問從螢:“有人正追殺我,敢不敢跟我出城去找大夫?”

從螢慌忙點頭:“敢!”

就這樣,從螢糊裡糊塗地跟著那兩人,躲在草料車裡逃出了許州城。謝玄覽用鑲金玉佩從路過的商隊手裡換來兩匹馬,帶著從螢一路直奔城外道觀。

在道觀裡,從螢第一次見到絳霞女冠。

她雲遊到此地,路上與謝玄覽不打不相識,如今謝玄覽來尋她,倒不似兩人結過梁子,仿佛老朋友。

絳霞女冠自從螢懷裡接過小妹,笑著望向謝玄覽:“不是說我招搖撞騙,同處片刻也忍不了麼?”

謝玄覽說:“我是忍不了你,但這倆小乞丐跟著你做神婆,總好過四處討飯。”

他從供盤裡拿了兩個梨,一個揣進懷裡,一個拋給從螢,朝她喊道:“井口有水,去洗把臉。”

從螢沒有動彈。

她知道薑謝兩家已經交惡,不敢讓謝玄覽認出自己的身份,隻垂首往絳霞女冠身後躲。

“小白眼狼。”謝玄覽輕嗤,揚了揚手中刀,即算是瀟灑作彆:“我走了,後會有期。”

走出山門前還拐到廚房裡順走了兩個肉包子。

從螢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門拐角,這才回身專心地等待著絳霞冠主給小妹治傷。

絳霞冠主為小妹清洗了口鼻裡的積灰,又將她平放在石台上渡氣,用符水為她擦洗身上的灼傷,約半個時辰後,小妹呼吸漸顯,從螢喜極而泣,跪下給絳霞冠主磕頭。

絳霞冠主扶起她:“你先彆高興,她磕壞了腦袋,苦日子在後頭。”

她說:“這小姑娘八字太薄、命格太險,幼年遭此大難也是舛途天定,你此番費力救她,雖為她改一時命數,往後卻更有數不儘的難關,更會影響你自己的命數,除非你將她留在我身邊,此生不複相見。”

從螢愣住:“我一天見不著小妹,心裡就發慌,怎可能一輩子不見她?”

小妹意識朦朧地朝她伸出手,喃喃喊著:“姐姐,疼,姐姐,糖串……”

從螢聽得心都要碎了。

小妹本是天生聰慧,才剛到聽懂話的年紀,就記住了姐姐喜歡吃糖串,薑父停棺時開門迎客,她聽見挑貨郎的叫賣聲就急匆匆跑了出去。

她沒有錢,指著貨郎挑垛上的糖串咿咿呀呀,輸紅眼的賭棍侯三見她冰雪可愛,用一文錢買的糖串將她騙走了。

從螢握住小妹亂晃的手,摘下粘在她袖角的糖塊放進嘴裡,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緊緊擁著小妹說道:“不怕,姐姐不會丟下你的。”

絳霞冠主見此歎息。她最見不得小姑娘受苦,掐指給從螢算了算,說:“既然日後你也回到雲京去,若舍妹有頭疼腦熱,可去城外青蘆山玄都觀尋我。”

她一語成讖,半年前,皇上突然起用祖父,她們一家又回到了雲京。

從螢念著往事,一路默默出神,直到馬車停在山門前,小妹拽她的袖子才幡然驚覺。

她將手心裡摩挲的金鑲玉佩藏回袖中,挑簾,見絳霞冠主帶著幾個小女冠,正停在山門處等她,仿佛早知曉她要來拜訪一般。

從螢情不自禁笑道:“姑姑,勞你芳駕在此,是又算到了我的行蹤?”

絳霞望著她,見山嵐金光浮綠鬢,如吹開一枝灼灼木樨,她眼底雖深藏著愁緒,麵上卻是神采奕奕,心中不由得無限感慨。

三清天尊庇佑,夢中故人如昔。

從螢跳下車,同幾個小女冠一一見禮。

這些小女冠或是棄嬰,或是孤女,都為絳霞冠主收養,跟隨她養生修道。因從螢常來玄都觀陪伴,帶來些熱鬨,她們都很喜歡從螢。

廝見罷,女冠們幫車夫往外搬東西,絳霞冠主牽過小妹阿禾的手,細細問詢她的近況,然後對眾人說:“我要帶阿禾到精舍去焚香施針,你們都不要來打擾。”

從螢與眾女冠齊聲應是。

女冠們上午要跟隨師姐讀書,與從螢待了小半個時辰後,都戀戀不舍地離去。唯有年紀長些的倚雲師姐聞訊尋來,手握一冊《淮南子》,對從螢道:“總算盼著你來,我有些文義不通的地方,想請教你,咱們邊走邊說。”

今日道觀裡香客冷清,更顯秋色濃深,沿著偏殿向後山方向,滿地霜葉如火,是另一番深紅淺碧。

從螢與倚雲師姐相攜而行,一人身著素織褙子,一人身著淺紫紗罩,像是這樹樹秋色裡衣不染塵的天女仙君。

“……‘饑虎可尾’的‘尾’字,並不應作‘尾隨’之意,它本是楚國時的文字,上‘尾’下‘少’,此字意為踐踏,講的是若心中純白無機,其強大可以製伏餓虎。”

從螢握著書冊娓娓而談,忽然,她的目光落向一棵烏桕樹。

烏桕樹臨山亭而栽,頗有巍峨之勢,頂梢的葉子紅透如朱冠,底部粗枝仍綠葉蔥蘢,掛了許多祈福的木牌,微風吹過時候流蘇交織,叮當作響。

從螢停下腳步,望著烏桕樹出神道:“這場景,總覺得哪裡見過,莫名熟悉。”

倚雲師姐說:“本是一棵尋常的烏桕樹,約小半年前,有位香客掛了首詩作在樹上,不知怎的傳開,引得許多人前來,競相附和,便給裝掛成了如今的模樣。”

從螢上前探看,很快在眾木牌中尋到了最先掛上來的那一首《秋台啼蘭》。

蘭草惜顏色,移向高台栽。

遺愛惹芳妒,蟲蟻附香膻。

飄飄西風起,搖搖孤影寒。

恨未生羽翼,競霜逐秋鴻。

倚雲師姐點評道:“此詩文采中成,雖有古韻,卻算不得出眾。”

從螢說:“文人墨客吟蘭花,總是頌其清高難攀,此人卻不同。”

她仔細端詳木牌上的筆跡,湊近嗅了嗅仍殘留其上的芳香,頗為肯定道:“是位女郎。”

她說著,又信手翻了翻周圍的和詩,苦笑著搖搖頭:“這些人都不懂她,她求的絕非是情郎的眷顧……她必然是處境艱難,又無處可訴,才發為喟歎。”

倚雲問:“那她求什麼?”

從螢說:“我不知道,可能她也正迷茫於此。”

倚雲笑道:“難得見你如此感興趣,莫非也想和詩一首?炭筆就在亭中。”

從螢竟然真的走去亭中,拾起了木牌和炭筆。

隻見她寫道:

既生照庭色,豈甘同蔓草。

秋風布德澤,高台助遠香。

桃李隨塵儘,蟲蟻朝暮死。

秋鴻避寒去,也羨傲霜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