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冰浸般的病痛裡,晉王夢見前世的事。
那時他心太狠,真的沒有去薑家解圍,虎賁衛闖入薑家,搜出了模仿薑老禦史筆跡寫下的書稿,以之為罪證,要將薑家闔府下獄。
不知從螢如何脫身,終於還是求到了謝氏門前。
那天謝玄覽被大雨阻在城外,歸府已是暮儘時分,馬蹄疾馳踏碎長街積水窪裡的燈影,卻又在看見立於門前的人時生生勒停。
他看見了從螢,也看見與她同行的孝成郡主。
孝成郡主是今上的表姑,最愛為雲京的公子貴女們保媒。謝丞相為向薑禦史保證謝氏會履行承諾,曾與他同在這位孝成郡主麵前為子女立下婚約。
從螢轉頭望向謝玄覽,淚眼裡像是打碎了琉璃盞,含著交織的情緒,隻一眼又垂下。
她就這般低垂著視線、踟躕著走到馬下,捧起護在袖間的紅絹婚書,一直高舉過發頂,呈到他麵前。
晦暗的光影裡,謝玄覽看見她白如瓊玉的麵上迅速籠上緋紅。
隻不知是婚書的映襯,還是出於內心既羞且辱的情緒。
她囁嚅許久,終於鼓起勇氣開口道:
“三公子,祖父尚在時,曾與貴府——”
“三哥哥!”
謝六姑娘打斷了從螢的話,她跑過來,竟一把奪過從螢手中的婚書。
謝六姑娘笑道:“宣德長公主都誇你不食周粟,你既然有骨氣,何必求到我家來?還有這婚書,你是拿它當聖旨,逼婚來了?”
從螢沒有理會她的奚落,隻靜靜等待著謝玄覽的答複。
謝玄覽長鞭一卷,從謝六手中奪回婚書,沉下了臉:“與你有什麼關係,回去!”
謝六不高興了,指著從螢要說什麼,先一步被謝玄覽打斷。
他說:“你再多一句嘴,一個月不許出門。”
這下謝六不敢再放肆,哼了一聲,不情不願地走了。
謝玄覽立在馬上,冷眼掃過其他看熱鬨的族人:“都退下。”
謝家除了謝丞相,隻有謝玄覽說一不二,看熱鬨的族人散去,如霧的雨絲裡,唯餘紅衣如火,白衣伶仃。
從螢重又鼓起勇氣道明來意:“有婚書為證,我想請謝氏履行與薑氏的婚約,請三公子搭救吾家無辜親眷,吾家日後定時時頌揚謝氏的恩德,向世人彰顯謝氏的仁義。”
謝玄覽說:“我現在就可以去虎賁衛要人,你倒不必如此勉強。”
從螢輕輕搖頭:“過了今日,還會有下一次。貴主已將吾家看作謝氏黨羽,吾家已無路可走,隻能尋求謝氏庇佑……還請謝氏遵守承諾,履行與吾家的婚約。”
謝玄覽問她:“是請謝氏與薑氏,還是請我與你?”
從螢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捧著婚書的手因脫力而微微發抖,才低聲說道:“倘若三公子厭惡我,我還有個堂姐。”
謝玄覽望著她,冷冷寒霧在她鬢邊沾濕成露,她鼻尖通紅、唇色泛白,正竭力忍著因憂慮奔波和寒冷饑饉而生的顫抖。
他有幾句刺耳的話,幾番到嘴邊,最終卻未說出口。
心中悶悶,不知因何。
見他久不答複,從螢低聲道:“若是三公子仍不願,換成貴府其他公子也可行,隻要能護住吾家——”
“我知道了。”謝玄覽不想再聽下去,冷淡截斷她的話,輕踢馬腹往府門走。
從螢又急切地追問了一句:“那我妹妹和家中被關押的親眷……”
謝玄覽說:“最遲明日午後,我會找虎賁衛要人,也會請太醫到貴府,給你妹妹看傷。”
“多謝三公子!”
這句謝倒是真情實感,從螢仿佛過意不去,跟在馬後向前走了幾步,解釋道:“若非貴主逼迫太甚,吾家並不願牽累三公子,將來若情勢好轉,或三公子有意中人,是離是休,全憑三公子作主。”
好一個是離是休,任憑做主。
這回謝玄覽直接懶得理她,馭馬進府後,命人將她關在了門外。
晉王從夢裡醒來,仍十分恍惚,依稀覺得夢中愁雨氤氳出來,連骨縫裡也泛起濕潮。
他恍惚喚了一聲“阿螢”,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是為他把脈的張醫正。
張醫正說:“殿下本就根底弱,多思多慮更傷本,方才殿下的脈跳如豆,是痛驚之兆,可是夢裡魘住了?”
晉王望著帳頂,心緒五味難平。
是啊,從前事,已經是夢裡事了。
那時他錯以為,答應與阿螢的婚事隻為守約,他也是被勉強的人。他以為對她的一切不同都起於憐憫,如今夢裡旁觀,方知是自欺欺人。
他雖隻見了她兩次,然而情愫蔓延卻如秋雨侵夜,無聲無息,無窮無儘。
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
晉王在榻上休養了三天,堪堪能下地走動,他勉力在後苑走了一圈,發覺有許多雙眼睛在暗中打量他。
這座四處漏風的晉王府,仿佛高高壘起的戲台,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旁人眼,王府裡不知多少婢仆,吃的是百家飯。
他在冷冽的秋風裡站了許久,吩咐王府管家杜長史將府中婢仆的名冊和賣身契等取來。杜長史連忙稟報長公主,長公主憂心忡忡尋過來。
長公主問:“莫非是哪個奴才怠慢了你?你隻管與我說就是,何必費心費力。”
晉王的目光落在她身後幾名女官身上,打量片刻,心裡對她的馭人能力有了數。
他說:“我想選幾個人做近侍。”
長公主道:“你想要什麼樣的,我去找陛下要。”
晉王輕輕搖頭:“不必興師動眾,就在府裡選。”
他用了兩天時間,將王府七百多名婢仆的名錄與賣身契過目一遍,又對比著從前進出府門的登記造冊、支取物事的賬本,提筆在紙上寫下了五十多個名字。
這些人,都有可能是旁人安插在王府的眼線。
他讓管家長史去給這些人傳話:“晉王殿下要在你們之中選近侍,考校你們的心性和耐力,若有人想參選,就著單衣站在庭院裡,頭頂三十斤重的鐵板,不吃不喝,誰站的時間久,誰就有機會。”
聽說能到晉王身邊侍奉,五十多人皆躍躍欲試,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就按吩咐站好,皆是勢在必得的氣勢。
晉王坐在小閣樓上飲茶讀書,不時向下望一眼,到日暮時分,起了涼風,已經有人開始悄悄換腳鬆勁兒。
他什麼也沒說,起身離去。
第二天清晨,長史來向他稟報:“昨天半夜有七個人凍暈了,灌了藥後醒來,正在堂下歇著。”
晉王問:“他們可還想繼續站?”
“有三個人想,有四個人不想了。”
晉王說:“叫想站的人繼續站,不想站的人回去。”
接著又是一整天的水米未進,有人不小心鬆了胳膊,被鐵板砸傷,長史命人抬了下去。
開始有人小聲抱怨:“這樣乾站著能瞧出個啥,是能跑能跳,還是能抗能打?又不是搶著當三品大官,平白遭這樣的罪,劃不來。”
晉王聽見這話,叫來長史:“去問問他們,若有人想放棄,現在就能領十兩銀子回歸原位。”
長史領命而去,約半個時辰後回來複命:“回殿下,仍有二十個人不肯走。”
晉王說:“那就繼續站。”
長史猶豫道:“再站一夜,恐怕要出人命。”
晉王淡淡道:“他們都不怕,你怕什麼。”
於是又生生熬過一夜,二十個人裡熬走了五個,剩下十五人凍得麵唇僵紫,兩眼發直,瞧著隨時都能厥死過去。
晉王用過早茶後終於召見了他們,對他們說:“你們這樣的心性,留在本王一個閒人身邊,實在浪費,不如薦你們去虎賁衛,護佑天子,立功成名。”
沒有人應聲。
晉王又說:“或者贈爾等十金,奉還賣身契,隨你們各奔前程。”
依然沒有人應聲,晉王垂目笑了。
“既然如此。”
晉王屈指輕敲在寬椅扶手上,幽沉的目光將他們每個人都掃過,淡聲道:“各鞭三十,扔出府去。”
“晉王殿下!”
“殿下,我們做錯了什麼?”
十五個人麵麵相覷,或不服或憤懣,滿麵疑惑地望著坐在上位的晉王。
晉王心道,果然從前的蕭成無力政事,連各家塞進王府的眼線都這般沒腦子。不為名不為利,還要吃儘苦頭做他的近侍,這樣強的意圖,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們另有所謀。
晉王輕笑道:“各自回去告訴你們主子,以後的晉王府不是從前的晉王府,叫他們派些有腦子的人來。”
此言一出,有人啞了聲,有人仍狡辯不認,晉王望了長史一眼,長史回過神,連忙喚府衛將這十五人都拖下去。
眼前終於清淨,晉王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若擱在前世謝府,凡有嫌疑的這五十人都會被他杖斃。前世阿螢落得那樣淒涼的下場,畢竟也與府中吃裡扒外的奴才脫不了乾係。
隻是今時不同往日,一切尚未開始,他不想造太重的殺孽。
長史處理罷這些人,大冷天裡抹著汗回來複命,卻見晉王殿下披一身月白色輕袍坐在風口,悠遊自在地朝他招招手。
長史走過去,接住他老人家丟下的又一頁名錄。
“明天過晌,本王要見這些人。”
*
許是晉王府的動靜吸引了貴主的注意,她一時無暇再與薑家為難,讓從螢過了幾天清淨日子。
從螢前往薑老禦史的書閣,將他生前的手稿一一整理,在書架夾層裡發現了另一本《諫垣集》,無論內容筆跡,都與謝玄覽拿與她看的那本一樣。
還有不知何人塞在案頭的夾頁,上麵記載著那首刻薄的童謠。
若是虎賁衛圍府那日,這兩樣東西同時從書閣裡搜出,隻怕薑家脫不了誹君謗主的罪名,屆時陷於絕境之地,恐怕隻有倚求謝氏這一條路可走。
幸好。
從螢將這些見不得人的手稿扔進銅火盆裡點燃,小妹阿禾縮在盆邊烤火,失神喃喃道:“姐姐,我想吃烤栗子……”
聽見這遊絲般的聲音,從螢心頭一緊,連忙察看她的神色:“阿禾,你覺得難受麼?”
小妹“嗯”了一聲,捂著額頭傷疤所在的地方,小聲喊疼。
她這舊傷偶爾會引發頭疼,隻有城外青蘆山玄都觀的絳霞冠主能暫行緩解,玄都觀裡有棵栗子樹,阿禾每次頭疼時,都會想起烤栗子的香氣,誤以為是吃了烤栗子病才會好。
時值薄暮,隱約傳來城門落鎖的銅鐘聲。
從螢讓阿禾躺在自己腿上,淨手後幫她揉按臉側的穴位,同她商量:“咱們明日一早就去找絳霞冠主,吃烤栗子,好不好?”
阿禾沒什麼精神地點點頭,縮在她懷裡閉上眼睛。
從螢撫著阿禾的鬢角歎息,難免又惆悵以後的日子。
長房冷漠算計,母親隻回護幼弟,以後倘若她嫁了人,誰又能看顧阿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