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螢剛認識謝三公子時,年紀很小,薑謝兩家關係尚好。
謝相經常帶謝氏小輩到薑家,聽她祖父薑禦史講學,一同研習經義,從螢也經常躲在花廳的漆柱後麵偷聽。
有一回茶歇,謝相要考校小輩們學問,隨口吟了一句詩:“秋寒明月吝清光”。
要幾個小輩們對下句。
有人抓耳撓腮,有人心不在焉。從螢望見一位極俊的小公子,將椅子支起,隻留一條椅子腿點在地上,來來回回地晃悠,手中以筆作劍,轉得眼花繚亂。
謝相輕咳一聲:“玄覽。”
謝三公子四條椅子腿終於落了地:“父親。”
謝相說:“你先來對一句。”
三公子說:“我才疏學淺,不敢在兄長們麵前賣弄。”
謝相笑道:“你對上來,我就放你出去撒野。”
三公子脫口而出道:“誰走夜路誰遭殃。”
眾人尚未反應過來,躲在漆柱後的從螢“撲哧”笑出聲。
秋寒明月吝清光,誰走夜路誰遭殃。
“簡直狗屁不通。”謝相擱下了茶盞,語調頗為不快:“你這是存心要給我丟人。”
謝玄覽置之不理,含笑對躲在漆柱後的從螢招招手:“你過來。”
從螢隻好低著頭走過去,向端坐上首的謝相和薑禦史行禮:“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偷聽的。”
薑禦史對謝相說:“這是家中孫女,行止無狀,令貴客們見笑了。”
謝玄覽卻說:“好學怎會令人見笑,既然她這樣喜歡聽講,該讓她進來坐著,我替她去外麵罰站。”
謝相警告他道:“不要胡鬨,薑老學問深厚,哪裡是小姑娘能聽懂的。”
“聽不懂?未必。”
謝玄覽走到從螢麵前,將她上下一打量,說道:“方才你笑我,那你一定會作詩,不妨對一句給他們聽聽。”
從螢抬目去瞧祖父,見他點頭,聲音極輕地對出一句:“木樨化螢照滿堂。”
秋寒明月吝清光,木樨化螢照滿堂。
此句立意雋朗,出自這樣一個小姑娘之口,連謝相也驚訝地挑了挑眉,探身問她的姓名年紀。
那時從螢剛滿七歲,謝相為此撫掌慨歎道:“謝氏子弟雖眾,不及薑氏一女郎也。”
從螢第一次被人這樣稱讚,情不自禁地抿起嘴唇紅了臉。薑禦史見謝相這樣喜歡她,允準她之後也來列席聽講。
從螢十分高興,然而消息很快傳到長房的幾位堂兄姊耳中,他們將從螢堵在湖邊,狠狠將她推搡在地上。
“誰不會作詩,偏你能出風頭。”
“這麼小就要學她娘的輕浮做派,念些詩啊曲啊,準備將來攀高枝。如何,謝家的公子們瞧上你了嗎?”
“什麼木樨化螢,真會給自己抬身份,我看是腐草生、糞土變的蟲子。”
從螢氣得紅了眼眶,可是想想母親的叮囑,強忍著沒在他們麵前還嘴。
她從地上爬起來,二堂兄還要推搡,忽然隔空彈來一顆小石子,打在二堂兄手背上,他“哎呦”一聲縮回了手。
方才邀她對詩的那位謝三公子,右手握著一把象牙彈弓,左手拋著幾枚石子,笑吟吟走過來。
“薑家真是好門風。”他說:“這麼多人想作詩,為何不到前堂去念給我爹聽?他最愛聽人作詩了。”
眾人都認得他,沒有人敢說話。
謝玄覽在湖邊小亭中坐下,叫從螢的幾位堂兄姊站成一排,挨個兒給他對下句,每人隻數十個數。
對不上來、或是對得讓他不滿意,他就要扯開彈弓打人。
一連彈哭了兩三個,謝玄覽樂道:“原來逼人作詩這樣好玩,我下回還來找你們。”
嚇得剩下幾個孩子掉頭就跑,瞬間作鳥獸散。
從螢一直站在旁邊瞧著。
她知道,若是母親在此,一定會讓她上前勸和,可這是第一次有人為她出氣,她刻意不去想母親的教誨,心裡一麵自責,又暗暗覺得爽快。
見謝玄覽起身要走,從螢鼓起勇氣追上前一步,問他:“三公子,你下次還來麼?”
謝玄覽說:“若我爹再叫我作詩,你能替我,我就來。”
從螢連連點頭:“我可以。”
謝玄覽笑了:“那當然好。”
從前謝相每半個月來薑家一趟,從螢數著日子等下一回,可惜就在謝相來的前一天,她的祖父薑禦史在朝堂上公然駁斥了謝相,與謝相決裂,隔日便被貶往許州。
自那以後,從螢再未有機會與謝三公子同聽講學。
時隔十年,直到祖父發喪,直到虎賁衛圍府。
從螢心中默默想,她一共見過他數回,每回都是他為她解圍,可惜如今的她再不能如兒時一般,可以任性地坦然接受他的幫助。
她的顧慮更多,也比從前更膽怯了。
*
從螢捧來一盞沏好的茶呈給謝玄覽,見他不接,便沉默地與之僵持著。
謝玄覽的目光掃過方才舉刀的虎賁校尉,掃過心思各異的薑家眾人,又落回從螢身上,但見一雙素玉凝脂般的手,指腹被茶盞燙得紅潤如酥。
風吹桂花紛如雨,幾顆落在她袖間與手背,幾顆飄進了茶盞裡。
從螢歉聲道:“我去重換一盞。”
“不必。”
謝玄覽說著將茶盞接過,望著金色茶湯裡泛動的漣漪,心中既悔一時興起來趟渾水,又惱這無故的心慈手軟。
他飲了半盞茶,終於朝隨侍的奉宸衛頷首,他們將架在虎賁校尉頸間的刀撤去,押跪在謝玄覽麵前。
虎賁校尉仍不服氣:“某隻跪天子,你這是僭越!”
謝玄覽端著茶笑道:“聽聞你昨夜還跪著給你乾爹薛環錦洗腳,如今倒看得起自己。”
虎賁校尉氣得漲紅了臉:“你——!”
人群裡傳來“撲哧”一聲笑,是長房的薑三姑娘。
虎賁校尉圍搜薑府時,她躲起來往臉上抹了鍋灰,眼下已經洗乾淨,細細描眉點脂,明豔如晨露濯洗過的秋芙蓉,為這眼前極解氣的一幕樂得合不攏嘴。
謝玄覽又望向從螢,卻見她平和安靜地低垂眉眼,眉心淺淺蹙著,似懷憂慮。
她長大了,反而不愛笑了。謝玄覽心頭浮起淡淡的念頭。
瞬間便息了所有興致,對虎賁校尉道:“滾吧。”
金甲奉宸衛將虎賁衛的人丟出門去,薑家人擁上前來對謝玄覽千恩萬謝,謝玄覽不耐煩地略過他們,卻對被擠出人群的從螢說道:“我有話要與你說。”
從螢隻好停下腳步。
兩人來到薑家祠堂,謝玄覽信手拈了三炷香,朝著老禦史的牌位微施揖禮,算是吊唁。
從螢見謝玄覽不語,隻好先聲道謝:“昨日祖父發引,今天薑家解圍,多謝三公子兩次出手。”
謝玄覽回身望著她,似笑非笑道:“隻怕是麵上道謝,心裡惱極。”
從螢垂下了眼睛:“沒有的事……隻是薑謝兩家已斷交多年,薑家如今門庭沒落,不知三公子為何而來。”
“薑家這麼多人,隻你有此一問。”
謝玄覽從隨侍處接過一本冊子,隨手翻了翻,然後遞給從螢。
“薑老禦史的筆跡,你識得吧?”
書冊不厚,墨跡尚新,扉頁題寫著“諫垣集”三個字,風骨雖在,卻是病中之人無氣力,隻一眼,從螢就斷定這是祖父親筆所書。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迅速將這本《諫垣集》從頭翻到底。
這裡麵收錄了祖父病故前上呈天子的十五篇參奏,不僅指斥晉王是個屍位素餐的病秧子,而且彈劾貴主不守婦道、權侵東宮,懇請天子早日過繼嗣子,安固國本。
香灰摔進銅爐裡,長明燭“啪”地爆開一聲燈花。
從螢握卷的手幾不可見地打顫,有一瞬間,麵上血色儘褪,唯餘一雙被淚痕洗過的眼睛,更加烏亮如粹玉。
難怪宣德長公主偏偏歸咎於薑家,難怪虎賁衛背後的貴主突然發難,難怪謝氏既往不咎——
祖父他怎麼會寫這樣的折子?
他從前正是因為不肯附和謝氏對皇帝的逼迫,才被貶往許州十年,十年之後,他卻主動掀開立儲的話題,與謝氏一同逼迫皇上將淮郡王過繼為嗣子。
祖父他……
“我兩次出手,皆非好意,既非好意,自然不顧薑家願不願領受。”
謝玄覽道明真相,話說得緩慢而殘忍。
“徙木立信,千金買骨,從來都是做給世人看,你應知曉,儲貳之爭才剛剛開始,朝堂上許多人等著站隊,等著看你薑家的下場。謝氏唯有將薑家從貴主的迫害下保住,並助爾等青雲直上,那些旁觀的人才舍得下力氣為謝氏賣命。”
仿佛鈍刀子磨在傷口上,從螢把每個字都聽得很明白。
隻是仍有一事不明,遂問道:“如何才算是助薑家青雲直上?”
謝玄覽向前一步,與她距離不過一臂,昳麗的丹鳳眼裡劃過春風般的笑意,分明漫不經心,直直望著人時,偏有一種格外專注的意味。
含笑反問她:“你隻見了這本《諫垣集》,就將一切因由猜透,偏偏這一點猜不透麼?太陽底下能有什麼稀奇事,結兩姓之好,無非是——”
眼見著從螢目露震驚,直直後退數步,慌了儀態,他反而故意欺上前,一字一字將餘話道出:“聯姻而已。”
遠遠瞧著,活似惡霸搶親。
從螢單手抵住身後長案,緩了又緩,終於穩住心神。
“三公子。”
她慢慢說道:“其一,薑家如今是大伯主事,此事不該尋我來商議,應當等他回來……”
謝玄覽說:“薑尚古愚鈍,我與他講不通。”
從螢:“其二,祖父新喪,棺槨尚停在堂前,談婚論嫁有悖孝禮,三公子無拘,也請體諒我們這些俗人家。”
謝玄覽問她:“你不願嫁,是麼?”
他問得太直白,把從螢嗆了一下:“我——”
她撐在身後的手緊緊捏著香案邊緣,心口突突直跳,舌尖抵在齒顎不敢動彈。
她一時不敢說話,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會應是或否。
謝玄覽善解人意地勸道:“如謝氏這般炙手可熱,如謝某這般咄咄逼人,自然非卿良配,你不願意,我也理解。”
這下從螢真的無話可說了,隻是心裡隱隱地難受。
她未說不願,從螢想,是他不願。
謝玄覽自覺已看透她的為人,含笑道:“若與謝氏聯姻,此後闔府沉浮,都將係於謝氏,不僅會將貴主得罪得更深,且要舉闔府之力與她對抗,似今日虎賁衛搜府之事,隻會多,不會少。”
“屆時,薑府再難明哲保身,委婉求存。”
她掩藏袖中,緩緩掐緊掌心,仿佛拔起一株幼蘭,碾碎一簇新火。
望向謝玄覽的目光漸漸波瀾平息,似從未為其驚擾。
她輕輕點了點頭。
謝玄覽笑了,那神情仿佛在說,果然如此。
“既然是你不願,那——”
話音未落,一襲香風卷進來,從螢抬頭,看見了薑三娘子薑棠雨,她的三堂姐。
她躲在耳房裡聽了許久,聽見“聯姻”二字終於按捺不住,不顧奉宸衛的阻撓,直楞楞闖進來,施施然走到謝玄覽麵前行萬福禮。
眼波含情帶笑:“妾薑氏行三,名棠雨,也是薑禦史的孫女。”
謝玄覽嗯了一聲,目光並未自從螢身上移開。
見此,薑棠雨對從螢說道:“四妹妹,先帝禦賜給祖父的那枚端硯不見了,婆子說隻有你經過手,是不是又被你拿走賣了?”
“我沒有。”
知道是要遣她離開,從螢補了一句:“我這就去找。”
說罷向謝玄覽一禮,轉身就要走。
“薑四娘子。”
謝玄覽在她身後說道:“風高浪急,非小舟可渡,你是聰明人,該如何掌舵,可要想清楚了。”
說罷他倒先丟下兩位姑娘,轉身離開了謝家。
*
晉王在等太霄道人的消息。
他獨自待在從前的書房裡,將婢仆都遣走,找出一本蕭成生前的手劄,學著臨摹他的字跡,並試著從字跡裡揣摩他的性格和為人。
蕭成的字沉逸柔潤,端方無鋒,雖算不得造詣多深,然而與謝玄覽從前南轅北轍。
要一個處處鋒芒儘現、落字有金戈意氣的人作此柔靜無骨之態,實在為難,他臨摹了幾個字後,煩躁地將京紙揉作一團,丟入炭盆中。
轉頭望見前院裡,太霄道人正甩蕩著拂塵,大搖大擺地邁進來。
晉王連忙迎出去:“事情辦的如何?”
太霄道人得意揚眉:“成了。”
晉王鬆了口氣,心中煩躁也略略平息。
前世阿螢寧受長公主鞭刑,讓謝玄覽誤以為她對謝氏、對自己已厭惡到寧死不受恩的地步,所以第二天貴主派虎賁衛向薑家發難時,他沒有去解圍。
他是很久之後才知道,那時阿螢鞭傷未愈,又撐持著力爭,虎賁校尉揮向她的那一劍,是她小妹替她擋下的。
晉王望著炭盆中驟燃的火焰,似有悵然道:“我從前失之輕狂,蹉跎許多青春,也害她吃了很多苦。”
太霄道人問他:“此後作何打算?”
晉王說:“且行且看,若要為她改命,免不了再爭一世。”
太霄道人:“我倒是勸你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晉王緩緩搖頭:“我冷壁靜悟十五載,未堪破寸許,卻思甚、恨甚、悔甚。既然我難以認命,隻能向天爭命——”
話音落,忽覺胸中氣血凝滯,眼前一片暈眩。他扶著屏風緩了好一會兒,掩麵咳出一口血,整個人的臉色瞬間透白如紙。
太霄道人見此後退一步,笑吟吟道:“這就是與天爭道的下場,替人改命是倒行逆施,必受反噬,我從前可沒騙你。”
又說:“我要離你遠一些,免得上天降雷劈你,也波及到我。我要走了,尋我師妹去了。”
晉王疼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覺冷汗涔涔,倚著屏風慢慢滑落,見太霄道人紫衣翩翩,離他遠去。
耳邊唯餘讖謠被秋風蕩得悠長:
“玄鳥獨去覽青雲,流螢經霜碾作塵,莊生夢蝶十五載,幻身相逢不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