讖謠(1 / 1)

從螢 木秋池 6307 字 3個月前

晉王久久凝望著銅鏡。

鏡中人雖生得眉眼溫潤,臉色卻透著久病的蒼白,秋光穿過瑣窗,照得他的臉像一層蟬翼畫。

唯有雙瞳漆黑,依稀仍是舊日光彩。

“大衍之數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晉王殿下——”

被冷刀子似的望了一眼,太霄道人連忙改口:“我是說,謝三公子,萬事皆有變數,誰料想這樣巧,晉王的生辰八字與你相同,彼時情景,使之成為魂魄歸附的絕佳之軀。”

八字相同……怎麼偏偏是晉王。

晉王雖是親王,卻非皇上的親兒子,而是宣德長公主在喪夫之年誕下的遺腹子。

他天生體弱,皇上憐憫他們母子孤苦,為提攜其命格,賜其皇姓蕭。

憐孤恤弱本是無心,未料之後卻成為朝堂爭鬥的關鍵。

晉王將銅鏡倒扣,深覺疲累,扶著一處圈椅坐下。

他提起如今處境的難處:“今上無子,十年前父親——我是說謝丞相,曾率群臣上書逼其過繼嗣子,培立儲君。為了這件事,禦史台整班被黜落,上書的老臣三去其二,付出這樣大的代價,才令皇帝點頭妥協。”

“他雖然同意過繼嗣子,卻沒有選擇群臣共薦的淮郡王,反而選擇了蕭成,這位一出生就是個病秧子、甚至連路都走不利落的公主之子,封其為晉王。”

他望向窗外:“所有人都盼著晉王死,晉王不死,東宮不立。”

他問太霄道人該如何移魂回到他自己的身體裡,太霄道人兩手一攤,擺了擺頭。

廢物點心一個,已經見怪不怪了。

又好耐性地問:“你師妹絳霞冠主眼下何在?”

太霄道人說:“師妹她老人家不想見你,說因緣自結,叫你自求多福。”

晉王要說什麼,忽覺氣血凝滯,掩口驟咳,半晌後平複,發現掌心裡一片血紅。

將死之軀,隻剩一口氣吊著,尚不知有幾日好活,哪裡有多福,又如何自求?

晉王起身將手心的血跡洗淨,然後說:“我想去見阿螢。”

說罷拾起木拐,慢慢走到門口,讓侍立的僮仆為他引路去馬廄。

剛穿過起居庭院,隔著水榭亭池,晉王看見宣德長公主帶數人急匆匆朝這邊來。

她身邊跟著太醫院的院正、欽天監的監正,還有一人身著內宮公服、戴著襆頭,且趨且笑。

是皇帝身邊的太監薛環錦。

前世謝玄覽同他交過手,知道他背後另有貴主。

晉王停步,對僮仆說:“換一條路走。”

不料那引路僮仆置若未問,徑直趕到長公主麵前,當著眾人的麵稟報道:“殿下他要奴才引路去馬廄,急匆匆的,不知要外出尋誰,奴才不敢違命,又怕殿下有什麼閃失。”

薛環錦掃一眼晉王的腿,笑眯眯問道:“殿下何時竟會騎馬了?”

晉王心裡道了聲失策。

這裡是人生地不熟的晉王府,他不僅不知曉身邊人的底細,連晉王的根底和性情也不了解。

姑且隻好扶著額頭喊疼。

長公主麵露憂慮:“張醫正,快請為吾兒瞧瞧,他這是怎麼了!”

晉王被扶回居室偏榻上,張醫正為他望聞問切,薛環錦笑眯眯覷著,說道:“聽說是小鬼上了晉王的身,這事不該請張院正,應當讓欽天監的陳監正來瞧,晉王天生腿不好,怎麼突然要奔著馬廄去了?”

晉王不答,始終保持麵無表情的沉默,薛環錦隻好轉向宣德長公主:“晉王斷了氣息,是太醫署親自查驗過的,原不該有錯,說不定是那小鬼——”

長公主沒好氣道:“太醫署裡養了群什麼東西,公公應該比本宮清楚,他們連陛下的子嗣都調理不明白,指望他們斷人生死麼?”

這話薛環錦不敢接,打了個哈哈,又聊起彆的。

他說:“晉王方才要出門,莫非是要去論薑家衝撞之罪?此事殿下放心,薑家居心叵測,罪不在小,陛下一定會替殿下出這口氣的。”

張醫正落針的手有點重,晉王眉心蹙起一瞬。

卻仍是彆無他話。

張醫正收了針,向長公主回稟道:“晉王殿下的病情與從前無異,心生虛火,肺血滯虧,是癆症,需靜養。至於其他,恕老夫技庸,斷不了生死,更不敢論神魂鬼魄。”

他話裡帶了些氣性,長公主一心關注晉王,倒也未察覺。聽見晉王喊累,連忙喚人攙他去休息。

晉王起身,與薛環錦擦肩而過時,聽見他同長公主道彆。

“老奴還要去薑家一趟,然後回宮複命,暫不叨擾二位殿下了。”

說罷轉身,謝絕相送,沿著來時路離開了晉王府。

晉王一言不發地回內室更衣靜臥,仿佛熟睡,直到外麵人都走光了才重又睜眼。

他的手落在身側,修長分明的五指,輪流緩慢地敲落。

這是他深思時常見的習慣。

躲在屏風後的太霄道人一出來便見他如此,嚇得連連撫膺。

他與謝玄覽畢竟是老相識,前世險些被他扒了皮,已練就了見風吹知草動的本事。

“這回你又要扒誰的皮?”太霄道人問。

晉王望向他,蒼白的嘴角向上抿起,眼神卻漆深得令人生寒:“薛環錦想試探我對薑禦史的態度,他背後那位貴主,手早就伸到晉王府來了。”

殯葬隊裡目睹他爬出棺材的家奴、方才為他引路馬廄的家僮,大概都是那位貴主的耳目。

他想見從螢,情切如噬,不惜代價,可若這代價牽涉到她的安危,他不敢……

不敢再行差踏錯半步。

前世噩夢猶在眼前,每每念及,便覺得喉中泛上一股冷腥的血氣。

“那位貴主最不願見我活著,聽薛環錦的口風,是想以鬼神之說陷我,並借此牽涉所有妨礙她的人,譬如薑家。”

太霄道人問:“薑家有難,你要救麼?”

晉王答:“若我出手,是陷她於刀鋒。”

“那便不救?”

晉王:“那我不如死了痛快些。”

太霄道人似懂非懂:“呃……”

“晉王不能出手,但有人可以。”

晉王望向太霄道人,太霄道人直覺不是什麼好差事。

果然,他說:“勞煩道長,幫我引一人前去。”

謝玄覽從安插在虎賁衛裡的眼線處得到消息,太監薛環錦要虎賁衛去圍搜薑家。

謝玄覽將此事告訴父親謝丞相,謝丞相說:“薑老禦史上書議論立儲事,旁人都在觀望薑家的下場,以期在我謝氏的東風與貴主的西風裡,擇一方倒伏。玄覽,你不妨去瞧瞧,免得薑家受欺淩,反令我謝氏失了威儀。”

謝玄覽說:“父親若要威儀,更該藏而不露,何況薑家不是條好狗,既不識相,也沒有力氣咬人,管他作甚。”

謝丞相聞弦歌而知雅意:“你是不想去吧?”

謝玄覽不置可否,拾起侍從剛送來給他過目的新馬鞭把玩。

心道:去了又如何,再弄丟一條馬鞭麼。

謝丞相麵似無奈,笑著搖了搖頭。

對於這個兒子,幼時尚能管教,如今已不能尋常待之。

故道:“罷了,便叫薑家自求多福。”

謝玄覽借故告退,謝夫人來尋謝相時,見丈夫正負手觀摩棋盤殘局,若有所思。

謝夫人笑道:“又在疑心子觀故意賣漏嗎?”

謝丞相說:“他心情不好,險些將我淨殺。”

謝夫人上前:“這是為何?”

“恐是為了薑家的事。”

謝丞相說:“他昨日去薑家,見過薑家四姑娘了,也許是對她不滿意。”

謝夫人聽了也歎氣:“那薑老禦史提的條件……”

“罷了,且行且看。”

謝丞相拂袖掃亂棋局,命侍童重開一枰,攜起謝夫人的手道:“不提他了,請夫人來指點幾招,免得下回仍叫那小子得意。”

謝玄覽辭了去給薑家解圍的差事,卻轉頭帶人去巡街,路過晉王府時,正碰見太霄道人鬼鬼祟祟地從矮牆翻出來。

太霄道人見了他兩眼放光:“謝三公子,老熟人!”

謝玄覽懶得理他,馭馬繼續向前,太霄道人卻跳下牆頭,展臂擋在謝玄覽馬前。

謝玄覽冷淡睨著他:“踏鴻曾踢飛一頭擋路的豬,你也想試試麼。”

“說起豬,貧道便想起了三公子你。”

見謝玄覽拔出燕支刀要來砍他,太霄道人連忙擺手:“我的意思是,我想起三公子,給你卜了一掛,你要聽嗎?”

謝玄覽道:“滾。”

太霄道人:“不要錢的——”

話音未落,燕支刀貼著他的頭頂切過,將他的巾冠橫劈為兩半。

太霄道人轉身便跑,邊跑邊嚷:“唯懦夫與狂生不信命耳!你如今輕視貧道,總有一天要跪下來求貧道!”

謝玄覽牙根發癢,向隨行的金甲奉宸衛下令道:“誰先抓住他鞭三十,賞一壇信陵春。”

十數名金甲鐵騎聞聲而動,向前追趕,那太霄道人反將身一扭,拐進了巷子。

巷子逼仄,馬匹前行艱難,唯有謝玄覽仍一騎絕塵,紅衣振揚,有幾次眼見著就要拎起太霄道人的後頸,卻詭異地被他躲了開,仿佛背後長了眼、腳底抹了油。

穿過三兩條巷子,太霄道人在拐角處消失,謝玄覽勒馬,發現已來到薑府門前。

謝玄覽微有愕然。

他一直以為那招搖撞騙的道士是晉王的人,如今為何卻將他往薑家門前引?

難道晉王府與薑家有關係?晉王到底是想見貴主好,還是不想見貴主好?

晉王這兩日的行徑太反常,謝玄覽竟一時未想明白。

罷了,事已至此。

謝玄覽隔牆聽見裡頭的吵嚷聲,馭馬靠近薑家。

來都來了。

虎賁衛闖開薑家大門,說要搜查薑老禦史妖言誹謗的證據。

他們領來領來一個五六歲的小童,那小童開口便唱道:“潑地水不流,台官雪裡走。公雞不下蛋,母雞雄赳赳。”

侍衛首領說:“有人舉發,這居心叵測的童謠是從薑府傳出去的。”

長房蔡夫人不懂朝政,二房趙夫人更沒有主見,眼下隻有從螢能理事,她聽罷這童謠,下意識蹙了蹙眉。

阿禾隻覺得好玩,攀著從螢的袖子說:“姐姐,他唱的不對,潑在地上的水怎麼會不流呢,公雞本來也不會下蛋呀。”

從螢說:“我也不明白。”

其實她已將其中隱喻琢磨的門兒清。

今上無子,卻有一位嫡親的公主,因權涉朝政,尊榮無匹,朝堂內外都稱其為“貴主”。

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位貴主成婚十餘載,卻既未與夫家同住,也不肯離京就封,每日隻住在皇宮旁公主府內,與內宮禁苑以一條飛棧相連,可隨時出入往返,“潑地水不流”說的就是這件事。

當年為了反對修飛棧、勸諫天子過繼嗣子之事,整班禦史台曾立在雪地裡進諫,凍死凍傷數人,此即為“台官雪裡走”。

至於“公雞不下蛋,母雞雄赳赳”則更直白難聽。

說的是今上鳳啟帝無子,卻讓女兒侵東宮之權,貴主氣焰囂張,赳赳如雄雞。

此童謠之惡毒,不僅中傷了天子和貴主,更是成為一盆潑在薑家門上的臟水。

侍衛首領說:“薑禦史生前上折子議論天家立儲之事,鬨得眾人皆知,想必這童謠也與你家脫不了乾係。某奉命前來搜證,阻撓者皆以同謀論!”

從螢披著白麻喪衣,擋在一眾玄衣侍衛前,天末涼風吹拂她寬蕩的衣袍,似暗金秋光裡一支伶仃柔韌的葦草。

她並未退讓,反而勸告侍衛首領:“我祖父屍骨未寒,論國法,捉拿言官當得丞相批複,四品朝官更是要天子明詔,閣下這般唐突,怕宣揚出去,會令閣下身後的貴人,落人口實。”

侍衛首領嗤然:“區區女流,也敢侈談國法?”

從螢垂目:“區區女流……倘若閣下身後的貴人聽見這四個字,不知會作何想。”

侍衛首領:“憑你也配提——”

話一開口,便知失言。

果然,從螢柔和笑道:“真的是貴主。”

侍衛首領被她激怒,鏘然拔出佩劍,架在從螢頸間。

她纖長的脖頸脆弱得仿佛會被劍光割斷,可她不避反迎,向前半步,頸間瞬間留下一道血痕。

語氣卻仍是柔和的:“這童謠,並非吾家傳揚。閣下想為貴主出氣,莫要找錯人了,平白給貴主添麻煩。”

侍衛首領哪裡聽得進去她的話:“巧言令色,今日我非搜不可!”

“那就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將這件事鬨大。”

從螢毫不猶疑地說道:“若確為吾家所為,算我罪有應得,若吾家無辜,自有泱泱朝臣為我討公道。”

從螢當然知道,滿朝文武,有太多人等著抓貴主的把柄。

她低低歎息道:“可惜……我本無意與貴主為敵。”

有一瞬間,侍衛首領被她從容無畏的氣勢所懾,回過神後卻是更深的惱怒:“你敢威脅我?”

一時意氣衝到天靈蓋,侍衛首領朝從螢舉起劍,眼見著就要刺下,從螢下意識閉眼,卻聽見“叮”的一聲脆響。

劍被打偏了,與一支丹桂花落在地上。

從螢偏頭望向門口的方向。

烏門低窄,馬上的人須折腰才能容進來,他左手握著一張弓,右手再次從門邊折下一支丹桂,以花枝作箭,張弓瞄準了那侍衛首領。

灼灼丹桂密如繁星,貼在他頰邊盛開,那雙含情目微微上揚,笑意似這燦爛秋光。

瞧著暖煦,吹進骨子裡卻冷得像冰。

“三公子!”

從螢知道謝玄覽的箭術,更知道他的脾性,明白這枝丹桂射出去,輕則死傷一個侍衛首領,重則將血洗整支虎賁衛。

屆時薑家,該如何獨善其身?

從螢變了臉色,快步趨前:“請三公子手下留情!”

謝三望向她,眼中笑意不減:“薑四娘子,自己不怕死,卻怕彆人死?”

從螢說:“我的生死輕如鴻毛,隻不願三公子卷入麻煩。”

“真是聖人心胸。”

謝三收了劍,含笑將那支未射出的桂花遞給從螢,從螢稍一猶豫,還是上前接過,小聲道了聲謝。

卻聽他奚落道:“一邊顧著貴主,一邊顧著我,四娘子,這樣首鼠兩端,顧得過來嗎?”

從螢臉色瞬間一白。

原來他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