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輩們所坐桌位是按照和衛家的親疏關係來排。同席的人不認得雲枝,便問她身份,得知她是常氏旁支的小輩,就甚少同她說話。又有客人落座,因無空閒位子,雲枝便被喚著讓出座位。
席上一片熱鬨,雲枝尋不到位置坐下,隻能怯怯地站在一旁。她神情落寞,但因為性子使然,未曾開口尋常素音為她主持公道。
“阿行。阿行?”
衛仲行回過神,才知他母親常素音在喚他。衛仲行答完常素音的話,徑直站起身,在雲枝的驚慌神情中將她拉至主桌。
衛仲行吩咐道:“在我旁邊添一隻椅子。”
傭人搬來椅子,放在衛仲行身側。雲枝淪落到這般淒涼田地,自然是她費心籌謀的結果。常素音是她姑母,雲枝隻要尋她告狀,常素音自然會為她安排合適的位置,何至於如此可憐。
儘管雲枝對衛仲行的行為早有預料——表哥是天生的英雄,見不得弱小之人受欺負,定然會為她考慮。隻是她真見到衛仲行站起身,把她從角落拉至光亮處時,她心中不禁一熱。
雲枝緊挨著衛仲行坐下,兩人相靠過於緊密,衛仲行一抬手,手肘就會碰到雲枝的衣袖。他剛要開口,命傭人把兩張椅子分開點,現在離的太近。雲枝細聲阻止道:“表哥,我想同你這樣坐,可不可以不要拉遠?”
烏黑的眼眸中滿是祈求,衛仲行鬼使神差地點了頭。他試圖說服雲枝,兩人相距太近,抬手動筷很不方便。雲枝忙道,她動作小,不會妨礙衛仲行。倘若衛仲行仍舊覺得不舒服,她可以整場宴會都不動筷子,不用膳食。
衛仲行更覺得奇怪。雲枝寧願餓著肚子也要和他坐的緊密,委實令他想不清楚。
雲枝顫聲道:“我怕……坐在表哥身旁,我會安心。”
衛仲行了然。剛才親輩們似有若無的排擠讓雲枝受驚,她現在宛如驚弓之鳥。剛才衛仲行把她從困境中救出來,她待他自然多有依賴。
衛仲行妥協,再不提及拉開椅子之事。
常素音默默品著茶水,始終注意著衛仲行和雲枝的動靜。她這些時日未分出心神給雲枝,竟未曾料想到,在不知不覺間,雲枝和衛仲行的關係已然發生了變化。從前衛仲行見了雲枝,不過略一點頭。倘若衛仲行走得太急,甚至不會注意到雲枝。而剛才,連常素音都沒有看到雲枝的窘境,衛仲行卻細心發現了並為她解圍。這在衛仲行看來不過小事,順手為之,可情意往往就是因細節末節而生起。
雲枝和常素音對上視線,常素音麵上滿是讚揚。若不是因為人多眼雜,她就要把雲枝叫到跟前,大肆誇讚一番。常素音心道,雲枝該更費些心神,把衛仲行抓在手心,從她的侄女變成她的兒媳。如此這般,她在常家也不算孤立無援了。
賓客俱到全了,衛老夫人才現身,她一身絳紫衣袍,脖頸、手腕、鬢發均佩戴金玉首飾,瞧著貴不可言。
席上一副其樂融融景象,衛老夫被逗的眉開眼笑。子孫輩中能言善道者不計其數,但衛老夫人最看重的還是衛仲行。她喚著:“阿行,到我身旁來。”
擁在衛老夫人身旁的人群自動分開,讓出一條道路。衛仲行站起身,躬身喚祖母。衛老夫人連聲說好,她瞧著衛仲行身旁還站著一位俏生生的女郎,便眯起眼睛細瞧。因為看不清楚,衛老夫人招手,叫雲枝走上前來。
雲枝麵容緊繃,下意識地看向衛仲行,見他微微頷首,便放下心來。她走到衛老夫人麵前,隨著衛仲行叫祖母。衛老夫人見她模樣可人,正要誇讚,身旁婢女俯身提醒道,雲枝是常素音的侄女,因衛老夫人說過,不必她常來請安,因此衛老夫人見過雲枝的次數不多,今日一恍神,竟認不出雲枝了。
聞言,衛老夫人臉上的笑容稍收,暗道可惜。她年紀大了,喜歡年輕美貌的小輩,看著賞心悅目。衛老夫人見過的姑娘中,屬雲枝最貌美。隻是衛老夫人和常素音不對付,待她的侄女自然親熱不起來。
衛老夫人態度變化的迅速且毫無理由,若是換了其他人,定然會覺得難堪,但雲枝臉頰始終帶著柔和笑容。直到回到衛仲行身旁,雲枝才慌忙地撫著鬢發衣裳,詢問可是她穿戴的不對,惹了衛老夫人不喜。衛仲行知道其中的彎彎繞繞,但不便同雲枝細說。在旁人麵前,他需得維護祖母顏麵,免得讓人覺得衛老夫人是會因為長輩們之間的恩怨遷怒小輩的人。衛仲行隻道,或許是衛老夫人疲乏了才麵色不好,同雲枝無關。
雲枝聽了,不做懷疑,她對衛仲行始終是全然信任。衛仲行看她如此,因沒說實話覺得對她不起,接下來的家宴中就對她多有照顧。
雲枝受之坦然。在她眼中,凡是她不在意的人和事,都對她產生不了絲毫影響。衛老夫人是漠視她也好,奚落她也罷,雲枝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完全不放在心上。見衛仲行對她熱絡,雲枝反而在想,以後衛老夫人能否對她再刻薄點,這樣表哥就會多多補償她。
用一個不在乎的人的怠慢,換來衛仲行的殷切相待,雲枝覺得極其劃算。
常素音親手盛了一碗羊肉湯,雙手奉在衛老夫人麵前。平日裡有再多的恩恩怨怨,表麵上她仍然要做出好媳婦模樣,在家宴上給足衛老夫人麵子。
“娘,這是用新鮮的小羊羔肉燉的,隻加了枸杞薑片,滋補養身。”
衛老夫人也配合做表麵和睦,說了句:“你有心了。”她接過,僅僅略喝了兩口,就放在一旁。
孫輩中年紀最小的女孩不過五歲,正是愛撒嬌的年紀。她擠在衛老夫人懷裡,要著各種膳食吃。衛老夫人縱容她,親自動手喂飯。
“祖母,我要吃梅乾。”
“好,祖母給你拿梅乾吃。”
衛老夫人舉起銀箸,卻沒在桌上發現梅乾。她吩咐婢女去廚房取,卻知提前定好的飯菜單子上,並無梅乾。婢女問道,可要現在命人去買。衛老夫人將銀箸一丟,和瓷盤相碰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她聲音中夾雜怒氣:“我早就說過,多準備梅乾果脯,小孩子愛吃,單子上竟無這道點心。可是我不管家了,說的話就無人聽了?”
這話便是在責備常素音不用心,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往嚴重了說,就是不敬重長輩。
常素音站起身:“兒媳不敢。”
衛仲行意欲解圍,拿起桌上最精致的兔兒糕,塞到小女郎手中,說道:“這個是用杏子做的,比梅乾好吃,你嘗嘗。”
小女郎嘗罷,果真眼前一亮,嚷著她不要梅乾了,要吃兔兒糕。
衛老夫人的怒意稍減,又耳提麵命了幾句。雲枝看見了常素音漸漸不滿的神情,心道不好,若是姑母真的和衛老夫人爭執起來,無論是誰對誰錯,一個孝字能壓死人,姑母當眾頂撞婆母,肯定會讓她本就不好的名聲雪上加霜。
雲枝心中微動,柔聲開口:“事到如今,姑母還不說出實話?”
眾人的目光齊齊落在雲枝身上,常素音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隱瞞了什麼。衛老夫人更是不解,問道:“她不說,就由你來說,是什麼實話?”
雲枝柔聲道:“祖母可知食物相生相克的道理。食物放對了可以提鮮增味,放錯了就會害人身子。姑母知道祖母喜吃羊肉,便特意備下。而梅乾果脯是祖母為小輩們著想,特意安排,姑母怎會忘記。隻是在布菜時,姑母得知民間有傳聞,羊肉不能同梅子共食,於身子有害,便特意勾去了梅乾。但祖母關心小輩,肯定會向廚房要梅乾,姑母考慮周全,便讓廚房不許備下梅子。”
衛老夫人半信半疑:“當真如此,她剛才為何不說?”
雲枝輕聲歎息:“今日家宴,姑母貿然解釋,恐會折損了祖母臉麵,她便按下不提,默默忍受委屈。隻是……我不忍心讓姑母被冤枉,她為了家宴費儘心神,旁人怪她倒是罷了,隻是姑母最看重祖母的看法,得一句批評不知道要難過多少日呢。我才鬥膽開口為姑母解釋,請祖母、姑母怪罪。”
常素音愣在原地,心道她是當真忘記了衛老夫人的囑托,沒準備梅乾,怎麼落在雲枝嘴裡,她就變成了任勞任怨的貼心兒媳。雲枝朝著常素音眨動眼睛,她立刻心領神會,知道雲枝是為她解圍。常素音立即接話:“娘彆怪雲枝,她是向著我才說出實情。”
衛老夫人雖有懷疑,但她知道常素音腦子直,肯定想不出這樣好的借口,除非事實果真如此。衛老夫人神色稍緩,她雖同常素音不和,但並非不識好歹之人。常素音恐食物相克撤下梅乾,又為了保全她的臉麵默不作聲,衛老夫人領情。
她道:“是我錯怪你了,你是個好的。”
常素音感到驚奇,她嫁給衛國公十幾年,第一次聽到衛老夫人承認有錯。
常素音嘴裡說著,都是媳婦應該做的,眼睛卻看向雲枝,暗道:多虧有雲枝在,否則她定然要和衛老夫人爭執,弄得不歡而散。哪像現在,於雲淡風輕間就解決了麻煩,還得了衛老夫人的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