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枝垂首,訥訥不言語。
常素音瞧她這副柔怯模樣,伸出手指在她肩膀輕戳。雲枝倒是乖覺,並不躲閃,隻站在原地任憑常素音撒氣。
到底是娘家的親戚,常素音終究不忍過多責罵,把雲枝叫到房中,又一番老生常談地訴苦。她所說的話雲枝皆已經聽過,麵上未露出半分不耐,安靜聽訓。
早就在投奔前,雲枝便知道姑母在國公府不順心如意。她仗著恩情叫衛國公迎娶了她,攀上高枝兒,連帶著常氏一族水漲船高,擺脫了貧民身份,開始行商入仕。雲枝父親不過常氏旁支,也沾了大光,在家鄉開起了糧店,日子過得殷實。京城眾人瞧不上常素音的行徑,殊不知在家鄉裡她頗受追捧,儼然九天神女一般的存在。雲枝幼時便被父親摟在懷裡,溫聲教導道,這日子是給自己過的,不是讓彆人看的。隻表麵風光有何用,能抓在手中的金銀才是真。彆瞧眾人嘴上罵常素音,實際恨不得以身代之。
常素音如願以償做了國公夫人,成婚第二年便有了衛仲行,從此在國公府立住了腳。她模樣美,脾氣烈,即使衛國公剛開始和她有嫌隙,但被她一步步攥緊在手心,房中連一個姨娘都無。有了家主的心,常素音在府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隻一件事令她不快活,便是衛老夫人。常素音的婆母看不起她的出身和做派,憂心她帶壞了孩子,自從衛仲行出生後就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養,提防著常素音靠近。
衛老夫人將衛仲行順利養大成人,他騎馬射箭樣樣精通,雙目清明,一瞧便被養的極好,唯獨和生母不親近。
常素音一想起衛仲行碰到她時,臉上張揚的笑容收斂,停住腳恭敬喚句母親,她的心仿佛被攥緊,喘不過氣來。這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最恭敬孝順的人竟是衛老夫人,對她疏遠至此,怎不讓她耿耿於懷。
常素音偶然聽聞衛老夫人正幫衛仲行籌謀親事,頓時心中一緊:倘若衛仲行的媳婦也是衛老夫人親自挑選,定然不會和她親近。常素音想到兒子兒媳待她疏遠,卻對婆母親親熱熱,心裡極不痛快。她思來想去,決定插手衛仲行的親事。
就在常素音猶豫選擇哪家女郎時,正逢雲枝登門。雲枝家中糧店遭惡霸強占,嚷著要分八成利才許開門。雲枝父親便讓她來京求常素音這個靠山,順便在京城住些時日。雲枝正到了說親的年紀,她父親存了心思,雲枝好歹喚常素音一聲姑姑,侄女的親事她得上點心思。到時候雲枝嫁了高門,家中才算真的有了依靠。
常素音猶記得,門房通傳她侄女前來拜訪。常素音讓人帶她進來,便見雲枝一襲茜色衣裙,身後跟著搬物件的傭人。雲枝手捧一陶甕,小心翼翼地送到常素音麵前:“這是西瓜醬,爹說姑姑最愛吃了。”
從穿戴到行為舉止,雲枝無不透露著土氣,但她眉眼動人,粗布衣衫遮不住的美貌。常素音問她名諱,雲枝回道:“父親為我取名雲枝。”
常素音念道:“常雲枝……人如其名。”
似纖細柔弱的花枝。
雲枝不知她是誇是貶,便沉默不語。
得知雲枝前來緣由,常素音當即大手一揮,命人立刻去辦,同家鄉的縣令知會一聲,狠狠懲戒惡霸,護住雲枝家中的糧店,叫旁人再不敢來尋事。常素音又問,除去此事,雲枝可還有其他所求。雲枝眼眸顫動,她想起父親的殷切囑咐,要她隱瞞來意,等到博取了常素音歡心,再慢慢透露想挑個高門夫婿的心思。但雲枝看著滿頭釵環的常素音,想起父親所說“素音最護短,你隻要得了她的喜歡,她定全心全意為你考慮”。
雲枝心想,父親同姑母已經十幾年未見麵,哪裡能知道常素音早就不是當初江上搖漿的船夫女兒,而是國公夫人。在她麵前,雲枝所有的心思謀算被一覽無餘。雲枝默了默,最終說了實話。
她輕咬唇瓣,麵露羞澀:“還有一樁事求姑母,便是……我的親事。”
雲枝的如實相告讓常素音麵容稍緩,她最厭煩旁人當著她的麵賣弄聰明,搞出自以為是的小心思。常素音說著此事不急,便留雲枝住下。她觀察雲枝數日,見她行事溫柔,對她這個長輩格外尊敬。而且雲枝進府後隻向衛老夫人請過一次安,這其中當然有衛老夫人開口,說她喜安靜不讓雲枝多來的緣故,但常素音私下裡聽聞雲枝不慎說漏了嘴,覺得衛老夫人麵冷,令她心裡發怵,不願意過多親近。常素音聽罷越發覺得雲枝順眼,這府上哪個不捧著衛老夫人,恨不得將她視作觀音菩薩,打座金身供起來。可在常素音眼中,衛老夫人就是一個搶走她孩子,教唆衛仲行同她不親近的惡婆婆。
京城裡有名頭的女郎,常素音看過一個遍,不是瞧著不中意,就是對方自視甚高,竟對常素音隱約有輕視。常素音已經得了衛老夫人不喜,更不會願意娶進門一個看不起她的兒媳婦。思來想去,她覺得雲枝最為合適。和她同出常家,以後自然會向著她。常素音不認為雲枝出身低微,她自己是船夫之女,雲枝父親好歹有一家糧鋪,吃喝不愁。至於衛仲行的仕途是否會因此受到影響,常素音更是不擔心。想當初衛國公為了娶她,毀掉婚約,被多少人指摘,不還是一路高升,立下赫赫功勞嗎,可見男子的仕途並不會因妻子的出身而絆住腳。
說服衛國公並不難,衛老夫人那裡,隻要常素音堅持,衛老夫人不滿意也不能反對,畢竟她才是當家主母。最要緊的是衛仲行,這樁親事必須要他點頭同意才能成。常素音是借兒媳婦拉攏兒子,可不是要叫兒子就此恨上了她。
雲枝被常素音打扮一通,往衛仲行跟前送。她和衛仲行“偶遇”的次數自己都記不清楚了,可衛仲行仍舊是一副冷漠態度。
……
常素音見雲枝漠然無語,隨口道:“你若是不情願,此事便罷了,你的親事另外想辦法——”
雲枝忙道:“願意的。”
常素音探究地看向她,雲枝又垂下腦袋,緩緩抬起一雙水淋淋的眼睛,唇瓣張合:“我願意嫁給表哥。”
衛仲行俊朗英武,她很歡喜。
常素音同雲枝是截然不同的性子,聞言斥道:“願意便去爭搶,莫要整日縮在屋裡,多去阿行麵前轉轉。”
雲枝一副受教模樣。
離了主院,雲枝從廚房取來她一早讓人煮下的冰糖雪梨湯,送去給衛仲行解酒喝。
府上仆人得了常素音叮囑,無論雲枝去往何處,總是一律放行。仆人瞧出常素音的心思,暗道雲枝是主母親點的世子夫人,提醒有客人深夜造訪,正同世子爺在書房中。雲枝柔聲道謝,攜了食盒候在涼亭。她等候許久,才邁步朝著書房走去。
昏黃的燭光映照在糯色窗紙上,雲枝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停住叩門的手,凝神聽著。
“……你就不怕小表妹吃味?”
“我同她並無關係,你再將我們二人牽扯在一起,我就趕你出去。”
雲枝不知前一句戲謔的聲音是誰,但能分辨出後一句是衛仲行所言,帶著濃鬱的煩躁。
友人告饒,忙轉了話題:“你待華小娘子竟如此好,連禦賜之物都能舍得,還說你沒有旁的心思?”
衛仲行情竇初開,遭人調侃忍不住反駁:“她過生辰,總該送些好東西。”
友人嘖嘖感慨,又說回到雲枝身上:“難怪你對小表妹冷淡,瞧你對華小娘子的心思,便知你中意的是豔麗奢華的牡丹,不是開在枝頭柔弱無依的嬌花。”
聽到衛仲行沒反駁,雲枝的心驀然一沉。她想抬腳離去,避開這令她難堪的一幕。但雲枝硬生生止住腳步,她闔上眼睛,平複心緒,再睜開眼眸時已無慌亂。
她揚起手,輕叩屋門。
屋內突然安靜,門被打開。看到是雲枝,剛才肆意議論的友人麵上一赧,忙掀開食盒蓋,稱讚雲枝貼心,轉身對衛仲行道:“小表妹親手所做,你快些過來嘗嘗,莫要浪費了她一片心意。”
衛仲行攢眉,正要拒絕,就聽雲枝說道:“不是我做的。是廚房大師傅所做,我可不能爭功。”
衛仲行麵露不解,女郎們送點心送飯食,全都是廚師所做,婢女幫忙提過來,她們不過動動嘴,就成了自己所做,衛仲行早就習慣了這般說辭。他聽到雲枝糾正,頗感詫異。
雲枝柔聲道:“表哥若是想喝,我可下廚做上一碗,隻是我的手藝總是比不上大師傅。”
衛仲行擺手拒絕:“不用。”
隻是話已至此,他不便再推辭了這碗冰糖雪梨湯。衛仲行隻想隨便喝兩口,但湯暖梨肉清甜,正好撫慰他因為醉酒而不適的腹部。不知不覺間,衛仲行竟將梨湯喝了精光。
他麵上露出懊惱的神情,轉身去看雲枝可曾瞧見,是否會在心裡腹誹他裝模作樣,卻見雲枝站在紫漆描金山水紋小幾旁,雙眸望著皇帝賞賜的翡翠猴兒。
友人盛讚翡翠猴兒的精致——是用玉石雕成的猴兒模樣,頭部為羊脂白玉,其下是通透的翡翠,觸之生溫。他見雲枝看得認真,似是十分歡喜,不禁覺得可惜。若是這翡翠猴兒是他的,定然要奉上給雲枝討她歡心,雲枝生得玉軟花柔,誰能不憐愛,當然,衛仲行除外。可翡翠猴兒是衛仲行的,而且已經定好送給華小娘子,和雲枝無緣了。
友人心寬,暗道得不到摸上一摸也是好的,便開口要雲枝碰碰。
雲枝輕輕搖頭。
並非是她不喜歡翡翠猴兒,是要它成了她的,才好好撫摸。
否則,眼巴巴地摸著彆人的物件,瞧著可憐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