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勝,勝!”
“衛世子,需使出十二分力氣,莫叫外邦人小瞧了咱們!”
“讓他們看看,何為百發百中!”
一片嘈雜聲中,位於靶場正中的衛仲行麵若平湖,絲毫不受周圍聲音的影響。因比拚規則的緣故,他雙目縛紅緞,僅觀其鼻梁高聳,薄唇微抿,便足以看出他定生得一副俊朗麵孔。
萬朝會上,外邦開口要見識本國的射技,明為較量,實是挑釁。眾人雖然不忿外邦一副小人得誌模樣,意欲煞煞他的威風,但誰都不敢貿然站出,因為此次比拚隻能贏,不可輸。
輸了,就是舉國的罪人。
衛仲行無視其父衛國公勸他慎重的眼神,於鴉雀無聲中站起身來,走至靶場。
他鼻尖微動,輕輕吸氣,胸膛有細小的起伏。緊接著,衛仲行舉起長弓,將其拉滿。他眼前不能視物,便隻能憑借雙耳辨明方向位置。在嘈雜的人聲、掠過耳邊鬢發的風聲中,衛仲行手中的弓箭左右移動,定住方向。
看眾們隻曉得讓衛仲行贏,卻不知道此刻安靜下來才是對他最大的幫助。衛仲行將柘桑象牙弓拉到最滿,在人聲鼎沸中聽到一抹細弱的聲音——“小聲些,莫要驚擾了表哥……”
但嬌弱的聲音很快被其他人所掩蓋,顯然無人聽從女子的勸告,仍自顧自地發泄對外邦的不滿,和寄托在衛仲行身上的殷切期盼。
衛仲行稍一攢眉,很快眉峰撫平,箭弦被他拉到最滿,微微發顫,而後猛然一鬆,離弦的箭如白虹貫日,穿過靶前懸掛的圓形玉玨,發出凜冽聲響,正中靶心。
周圍的聲音突然變得安靜,而後重新沸騰。衛仲行便知他贏了。他伸手扯下眼前的紅綢,露出一雙烏沉明亮的眼眸。此刻的他下頦輕揚,不複剛才的沉穩,神情得意,滿是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衛仲行手持弓箭,朝著看台走去。人群中擠出一抹湖色身影,腳步急切地來迎他。但因太過匆忙,她踏空了台階,纖細的身影宛如羽毛一般輕飄飄墜落。衛仲行闊步上前,單手握住她的腰肢,另一隻手除了持弓,還要伸手接住從烏發中掉落的雪白梔子。
雲枝的身形隨著衛仲行轉動,裙擺蕩起圓潤的弧度。她驚嚇未消,卻隻把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麵前男子的身上,柔柔地喚道:“表哥,恭喜你奪得頭籌。”
她抬起一張粉膩臉蛋,上有柳葉細眉,翦水雙瞳,兼之雲鬟霧鬢,身姿嫋嫋婷婷,是毋庸置疑的美人模樣。雲枝同人說話時,並不直視對方的雙眸,她的眼睛隻抬起一半,眉眼中滿是柔怯,令人不禁溫柔待她。
可衛仲行的反應不算熱絡,隻是尋常地應了一聲。他將雲枝扶起,將掌心的梔子花交到她手中,未仔細詢問她可傷著了哪裡,就徑直往皇帝麵前走去。
雲枝瞧著衛仲行離開的方向,神情頗顯落寞。
她來京城雖有數月,但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是她第一次現身在人前,因此旁人並不知曉她的身份,隻憑借剛才的場麵暗自揣測著。
有人攔住了雲枝,問她可是衛仲行新定下的妻子。聽聞衛國公近日裡忙著替衛仲行相看,遲遲未曾定下哪家女郎為衛家媳,難道竟是擇了雲枝。那人瞧雲枝模樣柔美,隻是不知她名姓,又是哪家世家小姐。聽到旁人誤會自己和衛仲行的關係,雲枝先是麵頰緋紅,並不承認也不否認,隻任憑他們猜測。但聽到彆人打聽她的家世身份時,雲枝熱氣騰騰的臉變冷,不理身後人的追問,提起裙擺便匆匆離席。
婢女蓮心問雲枝可要先行回去,轎子已經備下。雲枝坐上轎輦,靜候在原地。她掀開綢簾,見外麵並無人影,說著:“再等等罷,我想隨表哥一同回去。”
衛仲行領了賞賜,又得了皇帝解下隨身佩戴的翡翠猴兒相贈,他並不推辭,受之坦然,朗聲謝恩,更得皇帝滿意。
此刻的衛仲行褪去了在靶場時的沉穩堅毅,他眉峰高揚,被一眾好友簇擁著坐下。衛仲行射技好,好友早就知道,對他今日大敗外邦為本國爭得臉麵一事雖同樣心情澎湃,卻並不驚奇,令他們耿耿於懷的是另外一樁事。
“阿行,老實交代,那美貌小女郎同你是何等關係。瞧著你來了,那著急忙慌的模樣當真讓人心疼。”
衛仲行臉色微沉,讓他彆胡說。
“是我母親的侄女,亦是我表妹,不是你們想的醃臢關係。”
這句話堵住了眾人的浮想聯翩,國公府幾世勳貴,唯有衛國公迎娶的夫人上不得台麵。當年衛國公領兵作戰卻遭遇伏擊,他深受重傷逃至江邊,眼看著就要被追上,不是喪命就是充當俘虜。幸遇江上一船夫,藝高人膽大,將衛國公藏進了船艙裡,又在敵人追來時故意混淆衛國公逃亡的方向,才救下他一命。衛國公在船夫家中養傷,待身子好了離開時詢問船夫要何報答。他雖然龍困淺灘,但早晚有翻身的一日,定然會報答恩人。船夫隻要衛國公一個願望,待他功成名就時前來兌現。衛國公重振旗鼓,終於反敗為勝。他騎著高頭大馬來到船夫家裡,陳明身份後再次提出要報恩。船夫未直接開口,而是側身喚女兒出來。船夫道,他膝下隻有一女,至今雲英未嫁。衛國公以為恩人要他幫忙尋樁好親事,當即便要答應,說軍營中多的是好兒郎,任憑恩人挑選。船夫笑著搖頭,其他郎君再好他也看不上,他隻要衛國公做他女兒的夫君。
衛國公大驚,並非瞧不上船夫家世,以為他癡心妄想,而是他有婚約在身,二人兩小無猜,感情甚篤,怎麼可以無緣無故地變更婚約。船夫當即變了臉色,說當初衛國公言之鑿鑿,承諾隻要他的要求不背棄他忠君愛國之道,一定應允,如今看來都是敷衍。船夫道,衛國公是官,他是民,縱然衛國公說話不算話,他也奈何不得。既然如此,便請衛國公隨便給點銀錢了結這一樁救命恩情罷。一番話直將當時還是少年郎君的衛國公臊紅了臉。他向來一諾千金,何嘗被人說過言而無信。糾結掙紮許久,衛國公終於下定決心,願意迎娶船夫之女。
回城後,衛國公退了親事,同船夫之女成了親。儘管衛國公有意遮掩退親的實際原因,但天下無不透風的牆,船夫挾恩圖報一事在京城傳遍,十幾年後眾人仍然記憶猶新。眾人瞧不上衛仲行的母親,不僅因她身份普通,更因為挾恩圖報拆人姻緣的事情,令人深覺不齒。
既然雲枝是衛仲行母親常素音的侄女,想來品行同樣不佳,自然不堪為世子夫人。好友不再提及雲枝,但心底浮現淡淡的惋惜,暗道如此美貌的小女郎,怎麼偏偏同常素音扯上了關係。
雲枝等候許久,遲遲不肯離去。蓮心無法,知道雲枝性情柔弱,但偏偏在衛仲行身上分外執拗,輕易不肯妥協。她站在馬車外麵,朝著遠處眺望,看到有人影靠近,忙道:“世子回來了。”
雲枝扶著蓮心的手下了馬車,在小廝想將身形踉蹌的衛仲行攙到另外一輛馬車時,柔柔出聲:“表哥同我坐一輛罷。他醉酒至此,身旁再無人照看,委實令人擔憂。”
“這——”
小廝麵露猶豫,因他清楚衛仲行對這位表小姐十分冷淡,若是清醒,不知可否會同意雲枝的提議。
雲枝蹙起蛾眉:“你可是擔心我會害了表哥……”
她鼻尖微紅,雙眸泛起水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小廝頓時生出他做了極大惡事的錯覺,忙變了心意,將衛仲行扶到雲枝馬車上坐下。他心道,雲枝畢竟是衛仲行的表妹,又生得如此招人憐惜,即使衛仲行有一絲絲不情願,待他清醒後看到這張臉,也不會動怒罷。
雲枝緩緩登上馬車,同衛仲行緊挨著坐下。她的心口砰砰亂跳,平日裡衛仲行待她疏遠冷漠,從不許她近身。如今他已經醉倒,再不會開口令她離遠一些。雲枝伸出蔥白如玉的手指,隔空點著衛仲行的眉眼,從眉到鼻,在描摹嘴唇形狀時,她指尖一頓,輕輕落下。
心如鼓擂,雲枝麵頰發熱,卻不願鬆開落在衛仲行唇上的手指。她沿著衛仲行的唇形細細描摹,心中既緊張又好奇,為何她撫衛仲行的唇和摸她自己時的感覺相差甚遠。白嫩指尖落在圓潤唇珠,雲枝略一加重,聽到衛仲行發出悶哼,似要醒來,她慌忙要收回手,卻被含住動彈不得。
衛仲行未睜開眼睛。意識混沌中,他似是察覺不對勁,唇瓣微張,如玉的指便順勢滑進了他的口中。
初次碰到衛仲行口中的柔軟,雲枝心中一驚,想要收回時卻是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她纖細的指已經被衛仲行銜在口中,輕輕啃咬。
雲枝隻覺得一股溫熱濕軟在她指間流連忘返。她知道衛仲行出類拔萃,卻未曾想過,連在此道上他都是如此……
衛仲行身上酒意醺醺,若是換了其他人,雲枝定然要離的遠遠的,免得被濃鬱酒氣熏了滿身。可衛仲行素來帶一股溫暖清香,同酒氣混雜在一起竟不難聞。雲枝待在他身旁久了,竟也似飲了酒,兩靨薄紅,雙眸恍神。
不過片刻,雲枝已然支撐不住,她的身子向來柔若無骨,此刻口中輕嚶一聲,便栽倒在衛仲行肩上。
衛仲行終於鬆開了她的手,雲枝連忙抽回,她憂心再繼續下去,自己會失態。
不寧的心緒逐漸平複,雲枝沒有坐直身子,她仍然靠在衛仲行的肩膀,鼻尖滿是他的氣息,帶著暖融、讓人安心的沉穩。
衛仲行揉著發痛的額頭醒來時,雲枝已遠離他的身側,纖指按著殷紅的唇。她聽到聲響,柔怯地喚了聲表哥。
見她雙眸含水,眼波盈盈,衛仲行彆過頭去。他見快到國公府,沒等馬車停穩,便跳下車來。
衛國公夫人常素音得了訊,匆匆來到府門,已不見衛仲行的身影,正看到雲枝輕提裙擺下馬車。她蓮步輕移,行至常素音麵前,弱弱地喚了聲姑母。
常素音撲了個空,心中存氣,冷聲問道:“你來了多久?”
雲枝仔細回想,答道:“五月有餘,不足六月。”
常素音攏緊眉頭,責怪道:“怎麼阿行待你還是一如往常,沒有半分親近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