訝火熒煌(1 / 1)

“我百死難贖……我不該利欲熏心,更不該聽信梅天梁的話去誣陷宋知縣。”

方漣哽咽許久,抬起頭繼續說:“梅天梁說隻要我模仿宋知縣的字跡謄抄數十封文書,蓋上官印後再去指認那些文書都是他親筆所寫,就有足夠的錢治好拙荊的病。”

宋識蹙眉發問:“你說的物證就是這些?”

方漣搖頭,“不,不是,物證在我家中,庖屋米缸下的地磚是空的,我把梅天梁給我的銀票地契全藏在那裡了,還有我二人往來的書信,以及為宋知縣翻案的關鍵證物。”

說到這裡,突然以頭抵地,言辭也越發激動:“宋娘子,方漣自知無顏麵對宋知縣,無顏麵對你們,但……還是想請宋娘子幫我一件事。”

宋識掃他一眼,此人可不可信另說,而且就算他有苦衷,可他幫著梅天梁誣陷大哥,到頭來被卸磨殺驢,完全是自食惡果,根本不值得原諒。

“我憑什麼相信你的話?又憑什麼幫你?你害得我大哥險些喪命,不要以為現在說出實情,此事就能過去了,我們已經拿到了證據,我要你們全都受到嚴懲!”

方漣伏在地上良久,苦苦哀求道:“方漣句句屬實,也甘受懲處,但家母和拙荊對此事全然不知,家母身染惡疾,每日需人守在榻前照料,我先前被梅天梁關進去了七八日,實在放心不下她,也不願拖累拙荊,拙荊年華大好,可以再另嫁一戶好人家,不必因為我白白耗費光陰。”

宋識道:“你現在不是已經出來了?”

方漣愣了一下,默然道:“我誣陷了宋知縣,沒有臉麵再回家了。”

宋識隻覺得諷刺,不由冷哼一聲。

方漣道:“梅天梁做事不留餘地,那幾戶田戶在宋知縣被抓進牢獄後均已斃命,他必然會說地契是你們命人偽造出來陷害他的,僅憑剩下的兩張賬簿,也不足以定梅天梁的罪,他與劉運使上下勾連,抹平賬目不是問題。”

宋識錯愕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其中緣由日後我會向宋娘子解釋,還請宋娘子今夜動身前務必去我家中拿取物證,梅天梁喜好篆刻,但凡文書,必會蓋上他刻的銅錢印,因此書信與地契上都有他的印信,他撇不清的,隻求宋娘子去我家中時……”

說到這裡,方漣突然哽住,他微微抬起身子,用衣袖胡亂抹去滿麵涕淚,“隻求宋娘子幫我看看我娘是否安好,我的俸祿全在床底下的木匣裡,請宋娘子告訴她,買藥的錢不必節省,以後……也不必再等她那不爭氣的兒子了。”

宋識將信將疑,內心猶豫不決。

“方漣隻此一個條件,求宋娘子大發慈悲,答應了罷。”

男人的哽咽不停灌入耳中,宋識的心終究還是軟了下來。

正準備點頭時,她突然聽到宋紀道:“阿識,你一個人在自言自語些什麼?”

宋識疑惑回頭,“什麼自言自語?”

宋紀朝她擺了擺手,“走了,救大哥要緊,娘已經在車上等咱們了。”

“剛剛方漣來了,他願意把他與梅天梁的來往書信和錢物地契當做物證,他人就在這裡。”

宋識轉身去指,可男人不知何時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環顧左右,依舊未見男人蹤跡,“咦,人呢?”

宋紀臉色忽變,“方漣……他不是……”

倏地,一股恐懼襲上心頭,宋識後背寒意陡生,她咽了咽口水,“方……方漣已經死了?”

那日蔡忻親口說過,方漣已被滅口。

宋紀眉峰蹙緊,拉住妹妹的胳膊往回走,“快走,多半是梅天梁的圈套。”

宋識腦袋裡一團亂麻,她最開始也這樣懷疑,可方漣知道大哥藏在菱花鏡中的證據具體為何,而且他請求自己看望他家人的時候,句句真情流露。

晚風乍起,吹得樹葉簌簌作響,她再度回頭,亭中仍空空如也,她猶豫道:“我覺得方漣可能沒死。”

宋紀道:“怎麼可能?他七日前就死了。”

宋識停下腳步,“要不還是去方漣家中看一看罷?不管是人是鬼,不論是不是圈套,我不信梅天梁膽子大到敢將我們也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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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牆頭後突然冒出一顆腦袋,睜大雙眼探向院中的每個角落。

拴在樹下的黃狗趴在地上睡得正香,不像是埋伏了人的樣子,宋紀轉眸看向旁處,一扇半開的窗牖後亮著燈燭,看來主人家還未歇下。

狗吠聲倏而撕破小巷深處的靜寂,宋識見二哥跳落在地,便放下車簾,“娘,方漣家應當沒問題。”

章氏聞言,左手拎起兩包雉雞肉,右手拎起兩包豐糖糕,下車叩響門扉。

急促的狗吠聲中,木門被緩緩打開一條縫。

章氏問:“此處可是方漣方縣丞的宅邸?”

站在門縫後的女子麵露警惕,上下打量他們幾遍,“你們是?”

章氏笑道:“方縣丞前些日子說他要出趟遠門,唯獨放心不下夫人與老夫人,於是登門拜訪,托我們替他照看,本來前幾日就要來的,奈何被家中事情耽擱。”

“歡娘,是清漣回來了麼?”

方母聲音虛弱至極,歡娘慌忙跑回庭中,“娘,你怎麼出來了?”

門後腳步又虛又慢,隻聽歡娘又道:“不是清漣,有位夫人自稱受清漣之托,來探望我們。”

“既如此,為何不開門接迎?”

須臾,木門半敞。

方母在歡娘的攙扶下勉強站住,她看到馬車上掛的燈籠,臉上深深淺淺的皺紋更加蜿蜒曲折,“你們是宋知縣家的人罷?”

宋識納悶道:“老夫人從未見過我們,怎知我們是宋知縣的家人?”

方母眼中含淚,將他們迎進院後猛然跪下,“老身代孽子向宋知縣賠罪,方漣千不該萬不該做出對不起宋知縣的事!”

“家母身有頑疾,不能斷藥,宋知縣知我們手頭拮據,便時常接濟,宋夫人也常來府上送些吃穿之物,”歡娘也彎膝跪下,低聲啜泣著:“沒想到夫君恩將仇報,陷宋知縣於危險境地,妾也替夫君向諸位及宋知縣賠罪。”

歡娘哭哭啼啼的聲音聽得宋識越發心焦,乾脆開門見山道:“兩位現在賠罪也於事無補,不如直接告訴我們庖屋在何處,方縣丞讓我們取幾樣東西。”

“在那兒,幾位請隨我來,”方母挪動膝蓋,撐著病軀從地上站起。

歡娘見狀,匆忙起身扶著方母給他們帶路。

米缸下果然有塊地磚是鬆的,移開以後,下麵摞著兩個木匣,沉甸甸的裡麵是銀錠,輕些的是幾本重新裝訂的賬簿,還有地契和書信。

確如方漣所說,書信上蓋有一枚圓形方孔狀如銅錢的印信,不過賬簿要緊許多,。

宋識一瞬間輕鬆不少,她想起方漣交待的話,打算轉述完便離開,可看著眼前無依無靠的姑媳倆,她又不知怎麼開口了。

方母小心翼翼地問:“敢問宋夫人,方漣讓你們拿這些東西的時候,可有說過何時歸家?”

章氏麵露難色,猶豫要不要說出方漣已死的消息。

宋識眉心微蹙,方母問出這樣的話,看來她們也不知道方漣的生死,便問:“方縣丞可會功夫?”

男人悄無聲息出現,悄無聲息離去,如果有功夫在身,這樣倒也能說得通。

歡娘點頭:“會一些。”

由於宋識不確定方漣究竟有沒有死,索性真假摻半地說:“方縣丞自覺羞愧,還在為家兄之事奔波,他說讓老夫人保重身體,不必每日等他歸家,也不必節省藥錢,他的俸祿都在床下的匣子裡。”

歡娘道:“宋娘子,他可有帶話給我?”

宋識點頭,硬著頭皮道:“方縣丞說他做了惡事,無顏麵對夫人,夫人年華大好,可另尋良人,不必受他拖累。”

歡娘眼神落寞,她扯起唇角笑了笑,“多謝宋娘子。”

回到馬車上,宋紀問:“你怎麼對她們說方漣還在為大哥的事奔波?你那不是給她們希望麼?”

宋識道:“可你去亭中找我時,與我說話的人就是方漣,他知道大哥藏在銅鏡中的賬簿和契紙,但梅天梁已有準備,隻憑那些恐不足以定罪,所以讓我們去他家中拿物證。”

宋紀道:“可是我看的清清楚楚,亭中隻有你一個人。”

宋識辯道:“不可能,定是你沒瞧見,歡娘說方漣會功夫,許是他身手敏捷呢。”

“那也不應當一點聲音也沒有,”宋紀皺眉,忽作驚恐:“阿識,你該不會……撞鬼了罷?”

宋識頓時冷汗涔涔,“你……你彆瞎說,三更半夜的。”

章氏臉色泛白,遲疑道:“阿識,秦伯母給你那個開過光的香囊你可有戴著?”

“娘,你怎麼也不信?”

宋識低頭把香囊托到手裡,“秦伯母說能趨吉避凶,我一直都戴著。”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裡麵有秦夷簡合的芙蕖香。

章氏若有所思,低頭道了句無事。

宋識回瞪宋紀一眼,抓著母親的胳膊緊緊靠著,其實她心裡還是害怕的,現在回想起來,方漣眼窩凹陷,裸露在外的皮膚像是敷了鉛粉,有一種異於常人的白。

城中人聲漸遠,田間蛙聲一片。

宋識靠在母親身上昏昏欲睡,怎料馬車忽然顛簸,似乎被什麼東西絆住,不等她反應過來,就被甩出車外。

“夫人,不好了,咱們遇到流匪了!”車夫驚慌失措道。

有人哈哈道:“身上穿金掛玉的,果然是隻肥羊。”

宋識忍痛睜開眼,周圍火把攢動,仆從已與流匪打作一團,母親抱著木匣,把證據牢牢護在懷裡。

她搖搖晃晃坐起身,指尖覆上腳踝,隻要稍一挪動,那裡便鑽心的疼。

“愣著乾嘛?快起來!”

宋紀舉起胳膊肘撞開身前的流匪,朝她喊道。

宋識咬緊牙關,撐著地麵站起,深一步淺一步地走向宋紀。

有個流匪瞧見她腰間玉佩散發出淡淡的瑩白光暈,頓時兩眼放光,伸手扯斷玉佩的繩索。

宋識心中一慌,攥緊係著玉佩的紅繩往回拽。

流匪見小娘子不肯撒手,目露凶光,揮刀欲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