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狹小悶熱,監牢內處處都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酸臭。
宋識屏住呼吸,還是止不住泛惡心,便不再伸著脖子四處張望。
宋鑒被關在監牢最深處,宋識瞧見他的時候,怎麼也沒想到那個躺在稻草上奄奄一息的人,竟然是大哥。
不過監牢深處反而沒那麼悶熱,空氣中似有陣陣涼氣撲麵而來,她擦掉額間汗珠,側目看向來時的方向,眼中充滿對惡人的憎惡。
牢門沒上鎖,向氏踉踉蹌蹌走進去撲在宋鑒身前,抓著他的手低聲痛哭。
“阿檀……”
宋鑒氣若遊絲,他雖從鬼門關撿回了一條命,卻少有醒轉的時候,也就今日,不僅醒了,還開口說了兩個字。
向氏瞬間淚如決堤,“這才幾日,他們就把你折磨成這個樣子。”
章氏顫著手撩開宋鑒的衣裳,險些跌坐在地,她悲憤填膺,捶著胸口道:“梅天梁果然是要屈打成招!”
“宋夫人當心,宋知縣渾身是傷,禁不起折騰,”楊鼎自覺避讓到牆角,小聲提醒。
向氏這才注意到牢房中還有旁人,忙放下夫君的手腕,“敢問官人是?”
楊鼎嘿嘿一笑:“徐憲使命我留在此處照看宋知縣最後一程。”
宋識心下犯疑,既然此案已經審完,徐鞏又何必要在意一個即將被問斬的囚犯的死活?
除非……
他知道案情非實。
不過外麵有幾名獄卒盯著這裡,宋識不好當場詢問,左顧右盼時,發現隔壁監牢中有個男人一直望著大哥。
男人蓬頭垢麵,也受了很重的刑罰,胸前的烙痕沒有及時清理,已經結痂潰爛,滲出的血水微微發紫,滴在幾乎見骨的腳趾上。
看到這一幕,宋識不由打了個寒顫。
男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很是詫異,猶豫半晌,他試探開口:“你們是宋知縣的家人?”
對方的聲音輕飄飄的,宋識有些奇怪,但還是點了點頭。
“宋夫人,你們探視得時間夠久了,再待下去,旁人會罵本官徇私的。”
梅天梁笑嗬嗬說著,揮了揮手,命令獄卒把她們往牢外趕。
他以為宋鑒同以前一樣,昏睡整日,誰知今日他居然能夠開口言語,這樣的話,他便不能讓這些人多呆半刻,萬一宋鑒要是說出些什麼,自己的大好前程就要毀於一旦了。
宋識瞪著他,“若是徇私就好了,大哥也不會遭這樣的罪。”
章氏見到宋鑒暫時安全,也不再與梅天梁糾纏,因為當下之急,是趕回長洲的宅邸拿證據。
獄卒把她們趕出監牢便去找梅天梁複命了,宋識忍不住說:“方才隔壁牢房的人問我們是不是大哥的家人?我懷疑那個人也知道案情真相。”
可她發現,大家的神情都怪怪的。
向氏遲疑道:“隔壁監牢有人麼?”
宋識道:“當然有,那個人跟大哥一樣,被打得遍體鱗傷。”
“阿識,你莫不是看錯了?”宋紀欲言又止,“隔壁牢房……哪有什麼人?”
宋識嘀咕道:“你們眼裡都是大哥,沒看到不是很正常?大嫂連徐憲使派來照顧大哥的人都沒注意到呢。”
章氏麵色複雜,“那人還對你說了什麼?”
宋識搖頭,“沒有了,之後梅天梁把咱們趕出來了。”
章氏略作思索,“那就先去長洲,找到信中的銅鏡。”
向氏不放心夫君,回頭望了望,擔憂道:“娘,長洲的宅邸你們知道在何處,我就不去了,我想留在這裡照看明之,爹爹特地向聖人求來了手書,梅天梁不敢再為難我了。”
章氏哀歎道:“阿檀,大郎讓你受累了。”
**
薄暮冥冥,夕風陣陣。
馬車方才停穩,裡麵的小娘子便迫不及待撩開車簾,蹦蹦跳跳踩下馬凳。
一連幾日都在路上奔波,宋紀摸著空癟的肚子,有氣無力道:“娘,能不能先吃飯?救大哥固然要緊,可你的二郎馬上就要餓死了。”
宋識扭頭喊他:“你還有心思吃?快點進來做正事。”
宋紀道:“還不是因為你在路上把乾糧吃光了,我才沒得吃。”
宋識從褡褳裡摸出一包沒吃完的粟糕,“那你先吃點這個墊墊肚子,今夜還要趕回吳縣。”
宋紀皺著眉咦了一聲,“那我還是快點找罷。”
宋識氣得把粟糕塞到嘴裡,頭也不回地紮進暮色之中。
劉內知跟在他們身後,對著章氏稟告:“夫人,大郎君被帶走後,府裡進過賊,這麼多屋子,從內到外全都被那些人翻了一遍,不過奇怪的是,錢物未少分毫。”
章氏頓住步子,問道:“那少了什麼?”
宋紀暗覺不妙,“糟了,難道是梅天梁派人來銷毀證據?”
劉內知突然道:“小人想起來了,大郎君的書案上少了幾本書冊!”
宋識問:“除了書冊,還少了其他彆的物件麼?”
劉內知搖頭,“應當是沒有了。”
宋識緩了口氣,看來梅天梁還不知道銅鏡的事,不過她不清楚劉內知具體為人如何,為防意外,便找了個借口將他支開,“既然沒丟什麼東西,那也不必管了,劉內知,這幾天我們忙著趕路,一頓飯也沒好好吃過,你現在去庖屋,讓廚娘今晚多做些菜。”
劉內知笑著點頭,“小娘子放心,小人這就吩咐下去。”
宋紀眼瞧著劉內知遠到看不見了,趕緊挨到妹妹邊上,低聲道:“不錯,阿識學聰明了。”
宋識道:“娘都說了來給大哥和嫂嫂收拾些衣物,不要人跟著,他還一直跟在後麵說個沒完,甚至說府裡進過賊,我不防他防誰。”
章氏推開屋門,將燈燭逐個點燃,“不管劉內知是否有問題,先將證據找到再說。”
宋識點頭,跑進屋中環視一圈,對著照台上的菱花鏡左看右看。
可看了半天,她也沒研究出有什麼特殊之處,菱花鏡約莫七寸多點,要想在裡麵藏東西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扶著妝案,弓著身子往前去看菱花鏡背麵。
菱花鏡背麵是八卦卦位,卦位內團著三層八出蓮花紋,位於蓮花中心的半球圓鈕仿佛一顆未長大的蓮蓬,不過圓鈕與鏡身之間似乎有著極小的縫隙。
宋識思忖片刻,退回身子,伸出雙手手打算將菱花鏡拿下來,未料鏡裡突然晃出一個猙獰的人臉,把她嚇得猛然一哆嗦,鏡子也脫手掉在地上。
宋紀趕忙肅正神色,“怎麼樣?可有發現什麼?”
原來是虛驚一場,宋識捂著心口喘出口氣,朝著他腿上就是一腳,“你要嚇死人啊。”
宋紀忍笑,問道:“你說大哥真會把東西藏在銅鏡裡麼?娘把那邊的那塊銅鏡翻來覆去瞧了許多遍,還是毫無頭緒,我方才又去書閣尋了一圈,不過沒在那裡找見銅鏡。”
章氏撿起地上的菱花鏡,托在手裡掂量了下分量,又對著鏡麵敲了敲,聲音稍顯清脆,“裡麵是空的,阿識找的沒錯,東西就藏在這塊菱花鏡裡。”
宋識應聲看去,菱花鏡背麵的卦位略有變動,通常來說,工匠打造銅鏡是整體澆鑄,之後再對花紋進行雕刻打造,摔一下最多會出現磕碰劃痕,不可能出現花紋移位的情況。
當然,還有一種情況。
那就是銅鏡正反兩麵是分開的。
宋識喜道:“這塊菱花鏡正反兩麵並非一體,背麵卦位已亂,也就是說,隻要把卦位複原,我們就可以把它打開。”
宋紀聞言,從母親手裡拿過菱花鏡,“不就是複原卦位嘛?小事一樁。”
他盯著卦位看了看,摁著乾卦轉動手腕,沒想到菱花鏡背麵竟真的隨之轉動,不過八卦歸位後,菱花鏡還是沒什麼變化。
宋識皺眉,“二哥,你到底行不行?”
章氏微眯眼眸,沉吟道:“乾卦西北,坤卦西南,二郎沒弄錯。”
這是《易》中所載的八卦方位,二哥的確沒弄錯,宋識低下頭,開始思考哪裡出了問題。
良久,她恍然頓悟:“我知道了!大哥所留暗語是安樂先生的詩句,不過安樂先生在先天圖中表明乾卦在南,坤卦在北,二哥按這個方位再試試。 ”
“對呀,我怎麼把這茬給忘了。”
宋紀茅塞頓開,繼續轉動菱花鏡,卦位對上的同時,菱花鏡內發出細微的哢嗒聲,鑄有卦位的那一麵也略有鬆動,“好像成了?”
宋識催促道:“快試試能不能把菱花鏡的背麵取下來。”
宋紀琢磨半晌,順著背麵的縫隙摳開,裡側夾著幾張文書,有兩張是撕下的賬簿,記載著宣寧元年六月廿三日的府庫明細,剩下三張是吳縣田戶因交不起送節錢將田地抵押給梅天梁的契紙。
他將這些文書交給章氏,章氏捏著文書的手不停發顫,“貪汙庫銀,私征雜稅,兼並田地,這麼多罪名,難怪那梅天梁狗急跳牆,把罪名往你們大哥頭上扣。”
宋識歡喜道:“終於能證明大哥的清白了!”
宋紀道:“終於可以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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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洲縣地處江南,都說江南是煙雨蒙蒙的水鄉,可宋識隻覺得這裡暑熱難耐,廚娘做的菜她也吃不習慣,便丟下竹箸,抱著一碗雪泡豆兒水跑去水塘中心的六角亭。
晚風帶著微微涼意,吹散夕陽的餘熱,宋識吃完小半碗,趴在欄杆上吹風納涼。
“宋娘子,宋娘子……”
身旁驀然飄來幾聲微弱的呼喊。
宋識回頭去看,周圍並無人影。
她心生疑惑,再抬眼時,麵前赫然站著一個瘦弱的男人。
宋識驚恐起身,“你是何人?是不是梅天梁派你來的?我告訴你,若是你再敢往前,我……我就……”
她邊說邊往後退,見男人仍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跑出六角亭大喊:“娘!”
男人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喉嚨中發出斷斷續續的低咽,“宋娘子,我……我對不起宋知縣……”
宋識嗓子裡的聲音戛然而止,茫然地看著眼前。
半晌,她試探著問出口:“你說對不起我大哥,難道你知道此案內情?”
男人肩膀顫動,低下的頭顱不停往下壓,“不敢欺瞞宋娘子,我就是害宋知縣淪落至此的罪人。”
宋識很快反應過來,“你是長洲縣縣丞方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