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娘子!”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近乎是同時,宋識看到有道黑影從那名流匪身後出現。
之後,流匪便直挺挺倒在地上。
拉扯的蠻力驟然消失,宋識重心不穩,也不受控製地向後跌去。
不過摔在地上並沒有想象中的疼,路旁的野草長得極盛,將堅硬的土地覆上一層柔軟,她撐著手肘站起,目光在周圍來回掃視,不肯遺漏一處細節。
直至發現草叢裡的一角白色,她蹙緊的眉梢忽然鬆開,也顧不上腳踝的疼痛,歪歪趔趔跑回去把荷花玉佩撿起。
宋紀躲開流匪揮來的刀刃,瞅準時機疾步到她身側,扶起她就往人少的地方躲。
“一塊玉佩而已,搶了就搶了,你不要命了?”
宋識攥緊玉佩,固執道:“這塊玉佩不一樣 ,不能丟。”
“呸,匣子裡全是紙,一張銀票都沒有,那婦人抱那麼緊,我還當什麼好東西呢。”
流匪忽然大聲叫嚷。
宋識心底一慌,下意識看向母親。
隻見章氏一拉一拽,便將身前流匪的兵刃卸掉。
“我可真給娘丟人,好歹外曾祖也是討伐夏人的名將,到了咱們兄妹這裡隻會握筆杆子,連那些仆從都不如了,”宋紀握拳惱歎:“難怪人家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遇到流匪我除了乾著急,其他什麼也做不了。”
宋識道:“你不是會射箭?”
宋紀頹喪著臉,“會射箭頂什麼用?又搶不回來證據,我箭還沒射出去,他們的刀就砍過來了。”
宋識苦笑不得,儘管場麵混亂危急,但她的頭腦還是很快冷靜下來,對著仆從大喊:“把東西搶回來,沒有那些書信和地契,就很難定梅天梁的罪了。”
“小娘子所言為真?隻憑此物便能定梅賊的罪?”
一名身材魁梧的流匪跨步上前,拿過同夥手中的木匣疑聲發問。
宋紀擋在妹妹身前,警惕地看向那人,“怎麼?你們就是梅天梁派來殺我們滅口的人?”
那名流匪聞言,遲疑著翻看起匣中物件,須臾間,他麵色忽沉,回身喝道:“都住手!咱們上了那狗官的當了!”
其他流匪停下刀,疑惑地看著他。
那名流匪看向身後的同夥,厲聲質問:“是誰說今夜梅天梁的親族會路過此處?”
宋紀眉頭跳動,指著一眾流匪道:“誰跟那個豬腦袋沾親?你們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有名流匪道:“馬九,是馬九說的,大哥,他說這是梅天梁的堂嫂,還是從汴京過來的,有錢的很,劫了這次夠兄弟們半個月吃喝。”
匪首怒問:“馬九呢?”
小隔片刻,方才答話的流匪又道:“我那會兒瞧見他去搶那小娘子的玉佩了。”
話音未落,躺在地上的馬九幽幽醒轉,他毫不在意自己剛剛為何會無端暈過去,現在他眼裡隻有小娘子身上那塊會泛白光的玉佩,摸起刀一骨碌站起來就往前衝。
也就在這時,周圍掀起一陣陰風,將火把熄滅大半。
馬九頓在原地,他覺得背後好像有什麼東西,不由打了個寒噤,慢慢轉頭瞥向身後。
眾人也覺得蹊蹺,時值暑月,怎麼可能會無端刮起刺骨冷風?
“大哥,這荒郊野地的,咱們不會是……”說話的那名流匪吞了吞口水,望著黑黢黢的荒野好半晌,才顫著語調繼續道:“撞鬼了吧?”
曹成握緊鐵刀,轉而看向四周,“鬼神何懼,我們又不曾做過虧心事。”
那名流匪小聲道:“可咱們現在做的不就是虧心事?”
“大哥,馬……馬九好像不太對勁!”又有流匪驚道。
如那人所說,馬九的確不對勁。
宋識隱約看到馬九背後站著一個人影,可是光線太暗了,她隻能看到一截枯白的手臂從後麵抓住馬九的肩膀。
這會兒的馬九像是變了個人一般,朝眾人咧起嘴角,癡癡地笑著,接著,他丟下鐵刀,伸手放進襟前一陣亂掏,摸出一遝厚厚的銀票舉在手裡,口中還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
宋識臉上浮現一抹駭意,“二哥,你有沒有注意到……馬九背後好像突然冒出來一個人?”
“何止一個,他背後全是人,”宋紀皺眉看著馬九,壓低聲音道:“阿識,趁現在流匪的注意力都在馬九身上,我們先抓緊時間溜走。”
沒等他說完,狂風再起,馬九手裡的銀票被卷得滿天亂飛。
下一刻,眾人見到有封信從馬九手中掉落。
曹成當即撿起,展信的一瞬間,他臉色忽沉,“馬九,你何時和那狗官勾結到了一起?”
馬九晃了晃頭,不再咧嘴癡笑,似是清醒過來,他看到曹成手上的信,瞳孔驟然睜大,“大哥,我……”
曹成怒瞪著他,命人把他捆起,看著信上的文字,他恍然道:“從汴京來,又姓宋,還護著匣子裡的這些東西,難道你們與宋知縣……”
“宋知縣是我兄長,你們手上拿著的是能夠證明我兄長清白的物證,”宋紀頓住步子,把妹妹護在身後,斂去嘴角血漬,轉身冷笑:“你們不就是求財麼?可以,隻要把東西歸還,我許你們每人三百貫錢。”
匪首思慮片刻,忽而低笑出聲。
章氏以為他嫌少,拔高音調:“六百貫!”
“不必。”
匪首雙手托舉匣子,走到章氏身前,“宋知縣是我們平江府難得一見的好官,他家的錢,我們不會拿,我們所求並非錢財,而是朝廷能夠懲奸除惡,將狗官梅天梁繩之以法,今後不再強征像斷氣錢、送節錢、嫁娶錢這樣的無理雜稅!這些既然能讓那個狗官得到嚴懲,我曹成便沒有不還的道理。”
章氏迅速接過木匣查看一番,確認無誤後,道:“官家曾多次下令減廢各路繁苛雜稅,隻要將梅天梁定罪嚴懲,平江府今後自然不會再強征。”
宋識覺得頗為諷刺,不由唏噓:“這平江府還真是冠履倒施,流匪比郡守都懂得愛民惜民。”
宋紀小聲回她:“你也不想想那些地方官為什麼搞出來那麼多雜稅,他們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貪念,如何會在意百姓的死活?”
曹成長歎口氣,看向身後的同夥,“不是我曹成懂得愛民惜民,我們當中多少兄弟原本也是田戶商戶,隻是被梅天梁逼得實在沒活路了,才上山當了這人人喊打的賊寇。”
能把這麼多百姓逼作流寇,梅天梁的惡行必然不止一樁兩樁,人們對他也定然心懷怨憤,想到這裡,宋識心念一轉,腦中頓時有了主意,“那你們可願隨我們一同去府衙指認梅天梁的罪行?”
曹成躊躇道:“小娘子,我們何曾沒有想過?那狗官才到平江府還隻是個吳縣通判,便能越級代領縣事,強收財賦,任期未滿又搖身一變成了太守,聽說是跟朝中某位相公有關聯,但凡狀告過他的人,重則斬首,輕則刺配充軍,或是賣作賤籍勞役,誰還敢再去告他。”
說至一半,他麵露悲色,“幾位,不是我曹成說喪氣話,梅天梁勢大,即便有證據,你們也很難贏過他上麵的那個人的。”
宋識不作多餘解釋,隻問眾人一句:“那你們就甘願忍受不公,當一輩子流匪,看著梅天梁逍遙法外?”
此話一出,頓時激出流匪們心中的憤恨。
“我不甘!”
“不能放過那狗官,我要他下去給我爹娘陪葬!”
……
曹成仍心有顧慮,抬手止住同夥,“我與梅天梁不共戴天,當然願意隨你們去公堂指認,可我身後這些兄弟,他們不像我,是個孤家寡人,怎麼著都行,如果他們跟我一同去衙門,官府定然會追究我們從前的罪責,倘若進了監牢,他們家中老小又該如何安置?”
原來是個講義氣的,難怪那些人都肯聽他的話,宋識曉之以理,繼續勸道:“梅天梁除了私征雜稅,還盜用庫銀,貪盜國家財賦,這是斬首的重罪,倘若你們在公堂之上揭露出梅天梁所犯罪行,協助勘破案情,便是將功補過。”
章氏聽出女兒話中意思,接著道:“不錯,屆時即便有牢獄之災,時間也不會太久。”
宋紀道:“兩浙路提點刑獄公事徐鞏徐憲使已至平江府親查此案,你們信不過我們,難道還信不過他麼?”
曹成抬眉,顯然有所動搖,“徐鐵麵?”
宋紀頷首,“正是。”
曹成思忖須臾,終於點下了頭,“好,我們願意。”
他早就聽聞今歲本路新上任的路憲徐鞏是個斷案如神的清官,還有什麼鐵麵之名,可他人卑言輕,也見不到人家,現下好不容易有了機會,也沒有再拒絕的理由。
宋識皺眉,“二哥,你這樣說,難道徐憲使知道大哥一案的實情?”
宋紀點頭,“當然,否則徐憲使不會費儘心思醫治大哥,更不會命人在獄中看守照看。”
宋識又問:“那為何徐憲使還要將大哥處斬?”
宋紀道:“阿識,這個時候你怎麼犯糊塗了?倘若徐憲使不假意如此,把梅天梁逼急了,他還會想出彆的招數謀害大哥,爹爹都說了徐憲使辦案隻求公正,不使民冤,怎麼可能與梅天梁狼狽為奸?我和娘以為你能看出來呢。”
“誰說我沒看出來?我早就在牢裡看出來了,”宋識彆過臉,哼道:“徐憲使要是與梅天梁串通一氣,便不會醫治大哥,更不會派人近身照看,我隻是想確認一下,爹爹和大哥總說官場裡不乏結黨營私之徒,他們不看事實,隻會官官相護,我懷疑他也沒什麼不對。”
章氏道:“既然誤會一場,諸位也願與我們同往,那便整理行裝,準備出發罷。”
曹成看著歪斜在路邊的馬車,慌忙招呼人去推扶修理,並羞愧抱拳:“宋夫人,今夜之事,是曹成之過,誤信了賊子,傷了夫人與小娘子、小郎君,曹成在此先向你們賠個不是,我們現在就把馬車修好,絕不耽誤你們救宋知縣。”
宋識卻止住章氏,若有所思道:“娘,彆著急,回吳縣之前,咱們還有件事要做。”
宋紀挑眉:“你那腦袋裡又想出什麼法子了?”
宋識牽起唇角,“到時候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