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證明?”
宋紀迫不及待道。
宋文通道:“阿識想出什麼好辦法了?”
宋識舉起信,手指圈畫出四個字,“爹爹真是粗心,竟然沒發現大哥在信中留下的暗語。”
章氏定睛一看,“鑒……之為明?”
宋文通捋著胡須一通琢磨:“此句出自安樂先生的《觀物吟》,你大哥想以此句說明他是清白的?”
宋紀恍然明白,激動道:“大哥是想說他把能夠證明自己清白的東西藏在了銅鏡之中。”
宋識點頭,“二哥說得才對,此詩以銅鏡為喻,意在要洞察表裡,大哥正是要我們刨根問底,毋被此案表象迷惑,大哥既然能在信中列出梅天梁的罪狀,必然已經掌握了證據,如果想儘快查明,隻需找到大哥搜集到的證據即可。”
至於證據在何處,已經很明顯了,隻要拿到銅鑒,案子便能明了。
章氏瞟了夫君一眼,道:“天天與那群酒囊飯袋喝酒吃肉,現在好了,腦袋還不如阿識和二郎靈光。”
宋文通點頭如搗蒜:“改,一定改,以後不管誰喊我赴宴,全都推掉。”
章氏快步走向屋外,“二郎,收拾好你的東西,現在就隨我去長洲。”
宋識追在母親身後,喊道:“我好久沒見大哥了,我也要去,爹爹的話我才不信,他要是整日酬酢,那府裡就剩我一個人了。”
章氏沒有過多猶豫,點頭答應。
夫人兒女全部要去長洲,宋文通一個腦袋變作兩個大,但有蔡都在京,官家必然不會同意他告假,隻能跟在後麵低聲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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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府監牢。
“站住,監牢重地,豈是你們隨便進的?”
兩名獄卒持刀橫在路中,斥問來人。
來人麵不改色,不緊不慢亮出牙牌,“我乃兩浙路提點刑獄公事徐憲,前來複勘長洲縣庫銀貪盜一案,現需審問長洲縣知縣宋鑒,爾等橫刀於前,可是要阻攔本官辦案?”
其中一名獄卒聽清來者身份,臉色大變,不由向身後的監牢看了幾眼,才拱起雙手支支吾吾道:“不,不敢,小人先去向梅太守通傳一聲。”
徐鞏冷哼:“不必,本官已經與梅郡守打過招呼了。”
獄卒半信半疑,又向身後瞥了幾眼,梅太守派來解決宋鑒的人才到沒多久,也沒人告訴他待會兒會有人到牢中審問,若是讓本路憲使撞到他們殺人滅口,梅太守必然不會放過自己,他隱隱覺得不對,就想開口提醒牢中眾人。
徐鞏早就察覺到兩人心裡有鬼,沒等獄卒叫喊出聲,他身後的隨侍便疾步上前,緊緊捂住獄卒的嘴。
“不想活命,儘管通風報信,”站在徐鞏身後的提刑司乾官楊鼎探出身子,低聲威脅。
獄卒嚇得膝蓋一軟,紛紛擺手搖頭。
徐鞏帶著楊鼎和剩下兩名隨侍進入牢中,他們未穿公服,裡麵的獄卒以為他們是來探視犯人的,也沒當回事,繼續笑嚷著喝酒劃拳。
走到監牢深處,徐鞏聽到異樣的聲響,似是有人在捶打地麵,他加快腳步,又往前走出十餘步,有間牢房內突然衝出三名壯年男子,手裡拿著包袱,裡麵露出一截繩索。
那三人撞見他們,神情明顯慌張。
徐鞏暗呼不好,急命楊鼎將其製住,但還是有一人趁亂跑了出去,他沒工夫去管,慌忙跑進幾人出來的牢房。
隻見地上的人滿身血痕,已經一動不動了。
徐鞏皺緊眉峰,半蹲在地探宋鑒鼻息。
楊鼎忍不住道:“這梅天梁果真狠毒,青天白日之下,竟敢殺害朝廷命官。”
徐鞏默而不答,半晌,他舒了口氣,“尚存一絲氣息,好在來得及時。”
不過宋鑒渾身上下幾乎沒剩一處好地方,徐鞏去摸他的脈門,黏膩的血肉沾得滿手都是,隻好挪到對麵,另一隻手的情況稍微好點,能感受到脈搏微弱的跳動。
楊鼎伸長脖子,想問問宋鑒的情況,突然聽到身後想起一陣腳步聲,接著便有人笑道:“徐憲使駕臨平江府,怎麼也不派人通傳一聲?好讓下官派人前去接迎。”
徐鞏站直身體,轉身看向說話之人,“梅郡守,你這刑罰未免也太重了些?”
梅天梁的笑頓時僵在臉上,眼前這人麵容冷峻,不怒自威,他心中懼怕,不敢再去直視徐鞏的眼睛。
徐鞏忽而一笑,“梅郡守何必如此緊張。”
聞言,梅天梁拱起的雙手微微顫抖,如果對方再問一句,他怕是要嚇得當場跪下了。
徐鞏眯眼盯著他,“宋鑒扛不住刑罰,畏罪自戕了。”
梅天梁心下狐疑,來平江府赴任前他就聽聞徐鞏雷厲風行,手底下沒有一樁冤假錯案,可上麵那位送他來這兒就是為了聚斂私財,為此他送了不少錢財請那位幫著疏通關係。
今日徐鞏突然造訪,嚇得他當即寫信送往汴京,求那位能保下自己,可徐鞏方才卻說宋鑒是畏罪自殺。
難不成那位已將他收買了?
楊鼎更是目瞪口呆,不可思議地看著徐鞏。
徐鞏撩起眼皮瞪楊鼎一眼,走到梅天梁身前,“宋鑒挪用庫銀百餘萬貫,這等害群之馬,梅郡守放心,本官必會秉公處理,還平江府清明吏治。”
梅天梁歎口氣,裝模作樣道:“平江府雖然富庶,可說到底賦稅畢竟還是出在百姓身上,下官身為一府的父母官,如何能看到本府官吏魚肉百姓?這才忍不住用了重刑,還請徐憲使明鑒呐。”
徐鞏笑道:“那是自然,劉運使也常在書信中向我提起梅郡守,說梅郡守治下有方,百姓無不感激,無不愛戴。”
話到此處,梅天梁越發覺得徐鞏已被收買,看來鐵麵之稱也就是個虛名,他滿是橫肉的臉上登時扯出一絲笑,“那是下官應儘的本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他哈哈笑著,湊到徐鞏麵前,“徐憲使,牢中悶熱,下官已在滿庭芳備下酒席,還請徐憲使移步,待酒足飯飽,再來查辦此案也不遲。”
徐鞏擺了擺手,作出為難的樣子,“酒席就免了,內子不喜我飲酒,特意指派他們幾人做我的侍從,與我一同辦案,我還是先留在這裡,處理好宋鑒。”
梅天梁疑惑道:“已死之人,管他作甚?”
徐鞏抬眉:“誰說他死了?”
梅天梁驚得後退幾步,“他,他沒死?”
徐鞏點頭,“還存著口氣,不過不知道能不能活。”
梅天梁眯起眼睛,眸色陰狠,“當然不能活。”
徐鞏搖頭,“梅郡守此言差矣,若是讓他直接死在牢中,宋向兩家追究起來,又是一樁麻煩,我看不如這樣,先用藥吊著他的命,待到罪名坐實,審後問斬,他們也無話可說,也能為梅郡守留個仁慈的好名聲不是?”
語罷,徐鞏又拉住他,低聲道:“酒席可以挪到晚間,屆時我以看守宋鑒為由,讓他們幾人留守這裡,你我二人再把酒言歡,梅郡守以為如何?”
梅天梁猶豫不決,上麵那位一直催,他就是怕夜長夢多,所以著急滅口,不過徐鞏的話不無道理,宋鑒的父親宋文通時任戶部尚書,妻子又是向家人,雖然向太後死了二十年,但向家勢力依然不小,且聖人與王貴妃從前皆是向太後宮中的女官,與向家自是交好,若宋鑒死在平江府的牢中,這兩家再合起來向他討要說法,也的確難以招架。
最重要的是,宋鑒傷勢極重,能不能救活都不一定,現在徐鞏與他們串通一氣,宋鑒橫豎都是死,還不如讓自己少沾惹些麻煩,便笑吟吟道:“還是徐憲使想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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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日夜兼程,終於在第三日正午抵達平江府治所吳縣。
宋識按著胸脯,臉色頗為難看,這一路顛簸,她覺得自己腦袋都快被搖勻實了。
宋紀笑道:“讓你偏要跟來,這幾日可有你受的了。”
宋識揚起臉扭到一旁,剛想說話,覺得喉中一陣惡心,趕緊捂住嘴。
這時,前麵傳來章氏的爭辯聲,兄妹二人隨即上前。
隻見獄卒凶神惡煞地擋在牢門前,章氏冷聲問道:“詔獄尚能入內探視,府獄為何不能?”
梅天梁撚著一縷胡須,挺著溜圓的肚子徐徐走出,“我道是誰?原來是宋夫人,宋夫人還是請回罷,宋鑒乃朝廷重犯,未經本官允許,任何人都不得探視。”
章氏最是見不慣這種小人嘴臉,一腳踢在梅天梁的膝蓋上,拔出獄卒的配刀架在他頸前,“梅郡守不敢讓我們入內,難不成是背地裡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梅天梁腿腳一軟,跌跪在石階上,大聲叫嚷著:“來人!來人!”
獄卒魚貫而出,卸掉章氏手中的刀,將她按在地上。
宋識跑上前想護住母親,也被獄卒抓住,動彈不得。
宋紀厲聲道:“梅天梁,你有何資格擅動我們?”
梅天梁在小吏的攙扶下從台階上顫顫悠悠站起,哼道:“膽敢行刺本官,便是將你們擒住又能如何?”
宋識爭辯道:“我娘有何能力行刺你?她不過是一時衝動。”
“沒錯,我母親一介婦人,如何會在白日行刺梅郡守?”
向氏帶著一眾仆從女使快步走來,她搶過宋識護在懷裡,又命仆從喝退獄卒,將章氏和宋紀救下,“母親不過是憂心我夫君,才千裡迢迢從汴京趕來,豈料梅郡守不通人情,還出言汙蔑我夫。”
梅天梁道:“何來汙蔑?徐憲使也說了,那庫銀就是宋鑒盜用的。”
宋識怔在原地,爹爹明明說徐憲使辦案嚴明,不可能妄下結論,她以為梅天梁是在唬他們,便瞪大眼眸,“休要胡說,不是我大哥做的,我們有證據。”
梅天梁不以為意,就連徐鞏也不知道,他早就把從宋鑒住處搜到的證據銷毀,於是眯起眼睛,將麻煩推到徐鞏身上,“證據?什麼證據?徐憲使看過卷宗,已將此案查明,庫銀就是宋鑒盜的,‘送節錢’、‘斷氣錢’(1)也是宋鑒私自征收的,身為朝廷命官,卻如此罔顧綱紀,七日後問斬已是便宜他了。”
向氏舉起手中信函,“不論案情如何,聖人已恩許我等入內探視,梅郡守將我們攔在牢外,難不成是要忤逆聖人?”
梅天梁麵色微變,他抬眼一瞧,的確是聖人的親筆手書,不得不屈從,“也罷,本官今日便做回善事,讓你們進去見他最後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