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辱休驚(1 / 1)

二哥眉心深蹙,靠在車壁上一言不發,宋識更覺事態嚴重,不由捏緊衣角,繼續追問:“能還大哥清白麼?”

宋紀道:“爹爹已經在打點關係了,不過梅天梁那個小人捏造出了人證物證,想要還大哥清白,很難很難。”

宋識愣了愣,攥緊指尖坐回原處。

忽地,她想起什麼,“剛剛九大王說能幫大哥。”

宋紀睜開眼,“幫的方法有很多,可九大王不一定能還大哥清白。”

宋識失落地低下頭,以大哥的性子,他定然隻想證明自己的清白,而不是靠著權勢脫罪苟活,那比殺了他難受。

宋紀道:“九大王的話,不可全信,沒人會願意平白無故地蹚進這趟渾水。”他一個非嫡非長,又沒什麼權勢的皇子,手裡怎麼可能有證據?

宋識認真想了想,又道:“我總覺得九大王話裡有話,他跟夷簡明明是朋友,可在我麵前總是拐彎抹角地說夷簡不好。”

生在皇室,心思必然不會單純,宋紀原本還疑惑九大王為何會救大哥,現在妹妹這麼一說,立時猜到了他的圖謀,太子之位雖然沒有空著,可官家更屬意三大王,朝中不乏關於改立太子的傳言,而九大王又是個懂得為自己爭取的人,自然要想辦法豐滿羽翼。

他按住妹妹的肩膀,一字一句交待道:“九大王不同於康寧帝姬,他是個有野心的人,阿識,你與康寧帝姬來往我不反對,但對他一定要多加提防,省得到時候旁人以為咱們家與他一黨了。”

宋識點了點頭,垂眸盯著腳麵,其實二哥的顧慮她知道,國儲已立,諸臣當以輔助今上與太子為重,豈能私下扶持其他親王?且聖人也時常感念故太後向氏,因向宋兩家互為姻親,故而聖人對兩家多有照拂。

想到這些,她的腦袋裡就亂哄成一團,何時到了家也不知道,還是宋紀去而複返,拉開簾幕朝著她喊了一句,她才迷迷瞪瞪下了車。

宋紀拍了拍她的腦袋,“你也彆太擔心,夷簡說秦伯父與平江府府判有些交情,方才找我問過大哥的情況就趕回去請秦伯父幫忙了。”

宋識懸著的心稍微放下來一點,她跟在二哥後麵,想去找爹爹再問一問大哥的情況,卻看到一個麵生的人從庭中迎麵走來。

那人看到她與二哥,特地停下腳步,笑道:“律之,你再好好勸勸宋尚書,莫讓明之白白丟了性命。”

宋紀上前揪住那人的衣領,狠狠瞪著他,“蔡忻,少在這裡假惺惺。”

聽清那人的名姓,宋識瞬間提起精神,娘最厭惡的就是蔡氏一族,便跟二哥一樣皺緊眉峰瞪著他。

當年外祖和幾位外伯祖因蔡都捏造出的“莫須有”罪名受到迫害,娘說當年的錢獄案牽連甚廣,若非姑姑嫁入向家,與故太後向氏沾親,恐怕爹爹也不能在京為官,娘還提過蔡都拜相之前的那位宰相,按輩分是自己的外曾叔祖,他也被蔡都誣為奸佞,死在貶謫途中,名字被刻到黨籍碑上為天下人唾罵。

蔡忻眉眼之間儘是得意,他勾起唇角,“律之,你也是讀書人,怎麼跟那些武人似的,言行變得如此粗鄙,我此次前來也是為了明之的事。”

他歎了口氣,故意伸起一隻手在兩人麵前來回晃悠,“聽說明之在獄中受了重刑,雙手已經不能寫字了,大家都在國子監讀過書,好歹也算同窗一場,如今看到他落難,我這心裡也不好受。”

宋紀心中升起一團怒火,把他推到地上,咬牙切齒道:“滾!”

蔡忻捂著屁股站起身,抬眼瞪著宋紀,怒道:“宋紀,我爹好心好意想幫你們家,你們彆給臉不要臉,宋鑒盜取庫銀百餘萬貫,那可是死罪!”

宋識隻覺耳畔嗡鳴,她愣了愣,衝到蔡忻麵前喊道:“我大哥沒有盜取庫銀!他是被人誣陷的!”

蔡忻哼道:“你說誣陷就是誣陷?我可聽說了,揭發檢舉宋鑒的正是長洲縣縣丞,縣丞輔助知縣處理縣事,宋鑒做什麼縣丞都知道,定是他見不慣宋鑒欺壓百姓,才向平江府郡守言明,他前腳說完,後腳就被宋鑒滅了口,怎麼可能是誣陷?”

“我看想滅口的是你!”宋識朝他鞋上踩了一腳,接著雙手並用,推著他往門外趕。

蔡忻看著眼前凶巴巴的小娘子,眉頭皺起,想動手又有些下不去手,隻得對著宋紀大喊:“我爹隻給一日期限,你們可要考慮清楚了,宋鑒能不能……”

“嗷!”

話未說完,他痛叫出聲,“宋紀,你妹妹怎麼還撓人啊!”

宋紀道:“阿識,讓他走,彆臟了你的手。”

宋識咽不下這口氣,又提起裙擺朝他小腿上踢了一腳。

蔡忻跳起來哎呦一聲,捂住下巴上的抓痕,“宋紀,你真是卑鄙,居然讓你妹妹來打我,真當我不敢還手麼?”

宋紀擼起袍袖,揚起拳頭,“你敢!”

蔡忻見狀,縮著脖子一溜煙跑出老遠,他越想越氣,回過頭將半邊身子藏在廊柱後麵,伸手指著宋紀道:“我告訴你,也就是我大人有大量,不跟小娘子一般見識,可是如果宋尚書不答應我爹的條件,宋鑒必死無疑!”

“滾!”

宋紀忍無可忍,攥緊拳頭朝他走去。

聽到動靜趕來的許內知一見這場麵,忙上前拉住他,“二郎君,切勿衝動。”

蔡忻鬆了口氣,捂著臉灰溜溜地鑽到馬車上。

宋紀看著那輛馬車輪底生煙,淹沒在街巷裡,舉起拳頭重重砸在門板上,“誰讓蔡忻進來的?”

“今日守門的人不認識蔡八郎,他又謊稱是二郎君你的同窗舊友,”許內知麵帶惆悵,低聲勸他:“二郎君還是去書閣看看罷,蔡八郎今日不知說了些什麼,主翁麵色很是不好,方才還氣得摔了硯台,就連夫人也……也要提著劍要去蔡家。 ”

宋識聞言,扭頭衝向書閣。

正如許內知所言,爹爹平日愛不釋手的澄泥硯現今被丟在書閣門外,上麵已有微微裂痕,屋內很安靜,母親的呼吸異常低沉,間雜著爹爹沉重的歎氣聲。

她踏進屋內,紙張散落滿地,一片狼藉之中,母親兩眼泛紅,低頭坐在檀香椅上,手掌緊緊攥著衣裳,似乎是望著橫在地上的長劍,爹爹蹲在母親身旁,亦是滿麵愁色。

那把劍曾隨外曾祖征戰西陲,宋識知道,母親又想起了受蔡都迫害的家人,她攥起拳頭,後悔剛剛怎麼沒有把那蔡忻多踢幾腳。

她跑到母親身前,緊緊抱住她,“娘彆生氣,我和二哥已經把那個人收拾一頓,趕出府了。”

章氏抹去淚痕,強顏笑道:“阿識回來了?”

宋文通趕緊撿起劍放回劍鞘,把它塞到不起眼的角落裡,才對著兄妹倆笑說:“二郎,這裡太亂了,先把阿識帶到旁處。”

宋紀不予理會,直接問道:“蔡都讓爹爹答應什麼條件?”

宋文通眉頭一跳,回頭看了眼章氏的神色,含糊道:“沒什麼,你操心這些做什麼?你大哥的事我能解決,兩浙路的提點刑獄公事徐鞏與我是舊交,徐鞏鐵麵無私,辦案隻求公正,我已經去信越州紹興府,請他儘快徹查你大哥的案子。”

宋識還是不放心,扭頭對著爹爹說出自己的擔憂:“可是越州離長洲那麼遠,爹爹說的那位舊友能趕過去麼?剛才那個人說爹爹如果不答應蔡都的條件,大哥就會死。”

“阿識說得不無道理,遞鋪(1)將信從汴京傳到越州,少說要三四日,徐憲使(2)動身前往平江府也要耗費些時日,方才蔡忻說大哥的手已寫不出字了,可見梅天梁是想屈打成招,可大哥必然不會屈從。”

宋紀道:“照信上所說,那梅天梁在平江府為非作歹已五年有餘,徐憲使身為兩浙路的提點刑獄公事,不可能毫不知情,是以此人背後必定有靠山,他既然把罪名安在大哥頭上,又捏造出了罪證,定是不敢讓人查出真相,隻怕徐憲使還未趕到,大哥便已經……”

章氏站起身,聲音平靜地有些壓抑:“命人備馬,今日我便動身去長洲。”

宋文通攔到她身前,為難道:“阿筠,你去長洲做什麼?要去也應該是我去。”

章氏看著他,悲聲道:“你怎麼去?你以為蔡都肯放過你?他拿大郎逼你妥協,擺明了就是想拉你下水,二郎說得不錯,梅天梁之所以能在平江府作威作福那麼久,保不齊他背後的人物就是蔡都,若是沒蔡都的授意,他又怎會想到倒打一耙,去陷害大郎?”

宋文通不是沒想到這些,可他更不放心妻子的安危,“長洲路途遙遠,你去那裡讓我如何放心?”

章氏仰起臉,掩去眼角濕潤,“有什麼不放心的,拜蔡都所賜,我的父兄、叔伯、子侄後輩幾乎全被竄貶南方,更不得入京為官,坦夫,我長兄如今就在秀州,雖然官職不大,但也能頂些用。”

宋紀道:“我和娘一起去。”

宋文通仍覺不妥,“你去能頂什麼用?你無官無職,到那裡見你大哥一麵都是問題,還不如我告病在家,以養病為由去長洲。”

宋紀道:“爹爹恐怕不能如願了,九大王說朝廷想要贖回燕京,爹爹是戶部尚書,自然推脫不掉,爹爹還是先想想怎麼湊錢罷?”

宋文通麵色一變,知道今上又受童輔慫惑,大宋立國百餘年,曆任君主無不想收複幽雲十六州,縱然今上再昏庸再荒唐,又怎會放過這個博取英名的好機會?隻要能收複失地,哪怕隻有一座城池,今上也不會管花費多少。

但這無異於把百姓的骨頭敲碎,吸食骨髓,這些年蔡都為斂私財,下征雜稅越發繁重,百姓苦不堪言,各路叛亂接連再起,倘若今歲再加征賦稅,定然又要生出諸多事端,他斷不可能與蔡都為伍,殘害百姓。

在場眾人皆知此事難辦,宋識抬眼望向父親,忽然瞥見鎮紙下壓著的書信。

紙上恰好露出一行小字。

她心中一跳,想也沒想便跑到書案前挪開鎮紙,將信拿在手中翻看,上麵那張字跡潦草,但能看出是大哥的筆跡,應是寫得太過匆忙,上麵隻簡單列出梅天梁橫行鄉裡的惡行。

宋識再度看向最開始瞥到的四個字,那幾列第一個字的位置都略微往上,似乎是大哥刻意留下的線索。

思忖半晌,宋識蹙成一團的眉梢忽然揚起,“我知道如何證明大哥的清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