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難雕(1 / 1)

萬樹蟬鳴,日頭底下熱浪一陣接著一陣,即便喝了冰涼消暑的飲子,還是會覺得熱。

宋識找了處很大的蔭涼,她才剛學射箭,不急著射靶,所以秦夷簡先從最基本的握弓拉弦開始教。

舉了沒一會兒,她就覺得手臂又酸又累,還有那弓弦,看似細如繩線,可實際上任她百般拉扯,依舊不動分毫,她總算明白了當時二哥為什麼會因為拉弦而憋得滿臉漲紅了。

“這把弓是不是壞掉了,弓弦怎麼拉不開?”

她耷拉下眉毛,轉頭無助地看著秦夷簡。

秦夷簡就站在她背後,兩個人挨得很近,近到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對上小娘子清澈的眼眸,他晃神片刻,隻覺得自己的心跳越發急促。

半晌,他低下眼睫,從身後托著她的手肘稍微往上移了移,“不要心急,先把胳膊抬平。”

溫熱的氣息縈繞在耳邊,宋識忽然有些慌亂,臉頰也微微發燙,垂下頭問:“這把弓好重,你怎麼舉得那麼久?”

秦夷簡若有所思,低眉歎道:“朽木不可雕也,這般差勁,看來我也愛莫能助了。”

“說誰朽木呢?”宋識睜大眼眸,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長了那麼好看的一張臉,怎麼能說出這麼歹毒的話?”

秦夷簡忍不住輕笑出聲,她剛剛說自己長得好看,這怎麼不算是誇呢?

他還記得很多年前,自己臨帖許久終於寫出最滿意的一張字,滿懷欣喜地拿給她看,結果隻換來一句空有其形,無神無骨,真可謂是朽木難雕。

這句話可是令他失落了許久。

秦夷簡壓下唇邊笑意,拿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示意宋識按照他的動作捏緊箭翎和弓弦,接著握在她的手上把弓重新舉起,弓弦隨著腕上發力逐漸張開,他眼睛微微眯起,將箭瞄準靶心,輕輕喊了一聲:“放。”

宋識應聲鬆手,弓弦錚鳴一聲,箭矢脫弓而出,直入靶心,她樂不可支地轉過身,下意識抓住秦夷簡的手腕道:“中了中了!”

秦夷簡心跳加快,低頭看著她的手,強逼自己冷靜下來,“業精於勤,隻要勤加練習,自然就能把弓拉開。”

宋識揚眉問他:“你的意思是以後要天天教我射箭?”

秦夷簡心念為之一顫,慌忙彆開臉,他努力抿緊嘴唇,嘴角卻仍控製不住往上揚。

而射場的另一側,有人頻頻回顧,不停望向在樹蔭下言笑晏晏的兩人,他有些羨慕,又沒來由地嫉妒。

趙橓華早就看出他心不在焉,直接挑明了問:“九哥,我以為你今日帶我來外苑真是讓我來做裁判的,可你方才之舉,究竟想做什麼?”

趙杙眸色微動,選擇裝傻充愣,“我方才怎麼了?”

趙橓華把弓箭往地上一丟,“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何打算,但秦樞密一家從未做過對不起你的事,秦監生更是真心待你,你明知道他愛慕阿識,為何還要去招惹她?”

趙杙不作解釋,抬眸看向一旁,“阿樂,我有我自己的考量。”

趙橓華站到他麵前,“我不管什麼考量,爹爹已將邢娘子許給你了。”

“愛慕,就要在一起麼?”趙杙低笑一聲,“可是阿樂,我也想和我所愛慕的人共度朝夕,你說的那位邢娘子,我與她素未謀麵,從不相識。”

趙橓華震驚片刻,“九哥,難道……難道你也愛慕宋娘子?”

趙杙沒有回答,因為一開始,他看中的隻是宋氏父子的能力,以及宋氏背後的向家。

趙橓華拉住他的衣袖,“阿識是我的朋友,雖然我也很想讓她當我的嫂嫂,可是我看得出來,她屬意秦監生,九哥,你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念頭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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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識學東西很快,未至夕陽薄暮,她已經掌握了射箭的基本要領,雖然準頭不行,但好歹能將箭射到數尺之外了。

她扯開弓弦,眯起一隻眼睛將箭簇應準箭垛,“等我再練一練,就能去嚇唬二哥了。”

秦夷簡猶豫道:“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阿識,你到這裡也就罷了,怎麼還射起了箭?”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宋識心虛轉身,急忙把弓往身後藏,怎料手裡的弓弦沒拉緊,箭矢一下子飛了出去。

正跨步走路的宋紀大驚失色,慌忙抬腳跳開,那支箭矢斜插入地,離他的腳尖僅有一尺之遙。

他拍著胸脯舒了口氣,將袍袖往後一甩,“長能耐了,居然拿箭嚇我,小心我告訴爹爹和娘,讓他們打你手心。”

秦夷簡聞言,當即把責任全攬到自己身上,“律之,今日是我拉著阿識射箭的,你彆怪她。”

宋紀笑道:“我能不知道她?她心裡指定是記著小時候的那件事,不過她射箭的時候,你可要離遠點。”

他低頭拎起衣袍,將袍擺從箭翎上拿開,然後看向地上歪斜的箭矢,唏噓道:“就她這水平,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裡有隻大刺蝟藏在地底下呢。”

宋識昂起臉,不服氣道:“你那時候連弓都拉不開,還把箭射到我的發髻裡,怎麼好意思說我?”

宋紀隨手拔出地上的箭,上前拿過她手裡的弓,旋即把箭搭在弦上,挽弓射出,動作可謂是一氣嗬成。

宋識眼睜睜看著那支箭射中了靶心,原來不止大哥和秦夷簡會射箭,二哥也會 ,隻有她不會。

“你怎麼也偷偷練箭!”

宋紀把弓握在手裡轉了幾圈,“爹爹又不管我,他隻是聽了柏丘道人的話,不想你碰這些,不過你一個姑娘家,學射箭也沒用,還不如在家裡臨帖看書。”

宋識駁道:“那你學射箭就有用了?”

宋紀把弓丟給秦夷簡,笑道:“起碼我不會再射中你的發髻,挨爹爹的打了。”

宋識氣得直跺腳,威脅他道:“你不許告訴爹爹,否則我就說是你教我射箭的。”

宋紀道:“爹爹不會相信的,我可教不出這麼差勁的人。”

宋識氣結,還想再說些什麼,轉眼看到趙杙迎麵走來。

“宋監生,”趙杙笑道。

宋紀抬起眼皮,轉身看了趙杙一眼,覺得他笑得不安好心,嘴角不情願地堆起一團笑,揖道:“九大王,康寧帝姬。”

趙橓華癡癡地望著他,腦中不斷浮現他剛才射箭的樣子,嘴角不知不覺就彎了起來。

趙杙道:“宋監生是來接宋娘子的麼?”

宋紀不想跟這些皇室宗親有過多攀扯,便謅了個借口:“是,前段時日舍妹風邪入體,高熱難退,至今仍在用藥,今日她出來的夠久了,家母心中記掛,所以讓我接她回家。”

宋識知他是不想跟九大王攀談,趕緊裝模作樣咳了幾聲。

趙杙麵露愧色,關切道:“宋娘子,夷簡沒向我提過你染病,若我知道,定不會請你到外苑陪阿樂。”

趙橓華擠開趙杙走到她身旁,小聲問道:“阿識,晌午你還吃了摻了冰的荔枝膏水,不會有事罷?”

宋識偷偷瞄了二哥一眼,小聲對趙橓華說:“我隻吃了一點點。”

宋紀皺眉,“阿識,你還敢吃冰?忘了蘇郎中的話?”

趙橓華擋在宋識麵前,自責道:“宋監生,你彆怪阿識,我不知道阿識還在病著,隻想著天熱難耐,便命人上了荔枝膏水,不過阿識真的沒吃幾口,我可以作證。”

“有帝姬作保,我豈能不信?”宋紀笑道:“不過阿識今日出來有些時候了,家母催得緊。”

趙橓華麵上泛起薄紅,低下臉道:“沒事,正好我也要回宮了。”

宋紀又看向秦夷簡:“夷簡,你不一起走麼?”

秦夷簡欣然接受,兩人便一齊向趙杙揖禮作彆。

趙杙勾起唇角,徐徐道:“宋監生留步。”

宋紀疑惑轉身,“九大王還有何事?”

趙杙環顧四周,確定周圍沒有耳目後,才壓低聲音道:“尊兄之難,我可以解。”

聞言,幾人俱是一驚。

宋識心中忐忑難安,自己那日的猜測沒錯,爹爹果然有事瞞著,便抓著宋紀的衣袖問道:“大哥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宋紀默然點頭,之後麵色複雜地看向趙杙,“九大王此為何意?”

趙杙笑道:“鏟奸除佞,肅正朝綱,尊兄何錯之有?”

宋識從這零星片語中猜到了大概,大哥恪儘自守,最是看不慣官場裡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連爹爹向蔡都賠個笑臉他都要說道好幾日,前年他已入館閣,前途大好,卻因揭露蔡都奢靡貪腐的行徑被貶去長洲縣當了個知縣。

這次九大王說可解大哥之難,看樣子是又得罪了人,而且此人背靠大樹,將大哥反咬一口。

趙杙又道:“還有一事,遼國似乎有意將燕京奉上,不過,他們要我朝以重金贖回,爹爹同意了,宋尚書身為戶部之長,想來這個難題最後還會落在他的身上。”

宋紀臉色又變了變,拱手道:“多謝九大王提前相告,我會稟明家父,早做準備。”

花錢買一州之地,饒是不懂朝政的宋識,也明白這個任務的艱難,戶部所存財賦早就難以支撐,爹爹常因此事頭疼,此番贖回燕京,所需錢物必定不在少數,如何湊齊是個很大的問題。

回去的路上,宋識坐立難安,“二哥,大哥究竟怎麼樣了?”

宋紀耷拉著眼,“大哥被人誣陷貪盜庫銀、私征雜稅。”

宋識道:“不可能,大哥不是那種人!”

宋紀咬牙道:“大哥當然不是那樣的人,那全是平江府郡守梅天梁的惡行,大哥不過是搜集到他買官賣官、向百姓強征雜稅的證據,就被他反咬一口,要不是大哥有所察覺,讓大嫂托人送回家書,恐怕我們現在都還被蒙在鼓裡。”

宋識的心猛地揪起,“那是很重的罪名麼?”

宋紀點頭,他閉上眼睛,不忍心告訴妹妹,單單一個貪盜庫銀的罪名,就足以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