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觀火(1 / 1)

宋識望著秦夷簡,眸中閃爍著點點亮光,“也沒有不喜歡,隻是平日都在習字看書,研究古物,便沒有時間去瞧這些了。”

她怕掃了他的興,並沒有將其中緣由當眾說出。

趙杙麵上一喜,越過秦夷簡,先一步接下話茬:“早就聽聞宋尚書有崇古之風,沒想到宋娘子也對金石古物感興趣?”

宋識心下遲疑,她總覺得趙杙又要搞什麼幺蛾子,“略知皮毛。”

趙杙眼中含笑,“宋娘子實在自謙,前幾日我閒來無事,偶然翻閱到呂芸閣先生撰寫的《考古圖》,其中摹錄諸多古器銘文,可仍有部分令我不解,不知宋娘子可願慷慨相授,為我解惑?”

宋識蹙眉,直截了當道:“我不過是個半吊子,搜集古器石刻隻為看個新鮮,或是摹寫銘文打發時間,倘若九大王也想研究金石古物,不如去找我爹爹與兩位哥哥,他們不僅會將古器考證分類,還會把所刻銘文抄錄考釋,整理成冊,比我強上太多。”

秦夷簡撩起眼皮,驀然發問:“九大王不是一向醉心書道麼?何時對金石古物感興趣了?”

“對呀,九哥,你怎麼突然對這種東西有興致了?”趙橓華也皺眉問道:“我記得你之前可是說那本書乏味得很呢。”

猝不及防被親妹妹拆台,趙杙一陣難堪,隻得以笑掩飾臉上尷尬。

秦夷簡抿起嘴唇,作隔岸觀火狀。

宋識卻像是想起什麼,忍笑盯住秦夷簡。

察覺到她投來的目光,秦夷簡耳根忽熱,最開始接觸金石古物時,他也抱著同樣的想法,想不通一堆器物有什麼可研究的,可她告訴自己,那是文脈。

身為文人,深知文脈的傳承對於一個民族有多重要,也就是那時候,他恍然理解為何那麼多人對這些冰涼的器物前赴後繼。

“隻看不思是有些乏味,否則不會有那麼多今人古賢費心鑽研。

趙杙就坡下驢,趕緊抓住這根救命稻草,笑著附和:“夷簡說得對,這就跟收集書畫一樣,得細細琢磨,方能領略其中奧妙。”

“我看爹爹說得才對呢,九哥你渾身上下屬嘴最硬,反正我是看不到其中的奧妙了,我若是喜歡,就擺在架子上放著,至於它們彆的,我可不想管,見到書上那些彎彎曲曲的文字,我就頭疼。”

趙橓華鼓起腮幫,撇嘴瞟了趙杙一眼,拉著宋識坐回食案前,“既然你們倆那麼有興趣,那你們倆聊去,我要和阿識喝荔枝膏水,這天好熱,再不喝裡麵的冰就要化沒了。”

趙杙搖首輕輕笑了笑,屏退立在周圍的內侍女使,才道:“好好好,你們喝,正好我也有事要與夷簡相商。”

趙橓華輕哼一聲,將身子扭向宋識這邊,拈著瓷勺在荔枝膏水中來回翻攪劃圈,“阿識,彆理他們,真不明白他們怎麼總有商量不完的事,還把人都支開,真是神神秘秘的。”

宋識把視線從秦夷簡身上收回,朝著趙橓華笑了笑,從碗裡舀起一塊梅肉填進嘴裡,他們坐在相鄰的席位,間隔不遠,因此所談何事宋識都能聽得大概。

她還沒將口中梅肉咽下,就聽到趙杙沉悶開口:“你的那篇文章我呈給爹爹看了,但爹爹看過之後,並未問起裡麵羅列的財賦新策,今晨問安,我請求大哥找個由頭,在爹爹麵前重新提起,可爹爹仍無動於衷,讓大哥去找蔡都、梁師道他們商議。”

宋識為之一顫,前幾日二哥與爹爹才因為這件事險些吵起來,便支楞起耳朵,抬眼看過去。

趙杙長歎口氣,“爹爹真是糊塗,他們是什麼人?此事如何能經他們之手?”

秦夷簡麵無神情,隻是眸中難掩悵然,他早料到會是這種結果,今上癡於翰墨茶道,根本無心政事,朝中大小事宜全由他寵信的幾個奸臣把持,幾日前爹爹就把他想到的新策一並寫到劄子當中。

為防劄子遞不到官家眼前,父親特地多寫了幾道,然而劄子再多,最終都石沉大海,再無音信。

儘管如此,他還是寬慰趙杙:“官家應是為戰事所累,燕京久攻不下,洛州又起叛亂,官家無法顧及也在所難免。”

趙杙眉間顯露出些許擔憂,“夷簡,你不用說這些來安慰我,爹爹究竟如何我看得一清二楚,遼地戰事如何你也比我清楚,遼國已不成氣候,可童輔所率大軍仍頻頻失利。”

話到此處,他越發煩悶,以手握拳捶在案上,“燕京為何久攻不下?不就是因為佞臣弄權,庸將掌軍?爹爹身為一國君主,反倒事不關己,整日點茶修道,如今耶律延敗走夾山,耶律諄又能抵抗金國多久?”

秦夷簡蹙額,“九大王是怕遼國一滅,金人會撕毀盟約,過河拆橋?”

趙杙緊鎖著眉頭,默而不語。

宋識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爹爹在家中時常抱著劄子哀聲歎氣,她不想爹爹愁眉不展,便去問詢原因,爹爹有時會把她抱在膝上,跟她講一講因何事發愁,聽得多了,她便懂了,有時候爹爹不願說,她就跑去問兩個哥哥,所以對國家局勢也了解個大概。

方才秦夷簡話中所提的盟約她聽爹爹說過,具體內容為何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國家現在外憂未平,內患頻發,倘若遼國覆滅,金國將會是大宋更大的威脅。

“阿識,你在看秦監生麼?”趙橓華突然撲過來抓住她的胳膊,湊在她耳邊低聲問道。

宋識被嚇得一激靈,身軀猛然一顫,慌忙低下頭否認:“沒……沒有,我隻是想到了唇亡齒寒。”

“什麼唇亡齒寒?我們不是在吃荔枝膏水麼?”趙橓華一頭霧水,“裡麵的冰也沒那麼涼呀?”

趙杙頗為訝異,回頭看向她們這邊,而後搖頭苦笑,“這樣簡單的道理,連宋娘子都懂,爹爹又怎會不知?”

“好嘛,原來是九哥他們嗓門大,吵到你了。”

趙橓華跑到趙杙身旁,眼睛瞪得渾圓,她不想聽他們談論國家大事,每每提及這些,他們就滿臉惆悵,仿佛隨時都會亡國似的。

趙杙低下眼眸,“隻顧著說事,倒是忘了你們也在這裡了,”他又向前兩步,目光移向宋識,“宋娘子果然聰慧,直接說出了我的心聲。”

宋識站起身,皺眉看著他,“九大王,我隻是陳述我的想法,至於九大王的心聲,我從沒想過,方才聽到你們的談話,便下意識想到晉侯複假道於虞以伐虢,凡是讀過書的人都知道這句,這應該也算不得什麼心聲罷?”

“就是,九哥你今日講話真是莫名其妙,你天天在那裡杞人憂天,不僅阿識知道,我和秦監生更是早就知道了,”趙橓華雙手叉腰,皺緊眉梢,“而且說好了今日是出來玩的,你怎麼又說起這些?害得阿識也跟你們一樣杞人憂天了。”

趙杙咳嗽兩聲,思量道:“阿樂,這怎麼會是杞人憂天?我們食百姓俸祿,就當要考慮這些。”

趙橓華捂住耳朵,閉上眼睛,“你明明說來外苑是比試騎射的,還說比試完要教我射箭,結果到這裡把我甩給阿識就不管了,我要告訴姐姐,讓姐姐罰你抄書!抄一百遍!”

趙杙歎了口氣,“好好好,我不說了。”

趙橓華嗔道:“那你現在就教我射箭,我不想聽你向秦監生吐苦水,我要射箭!”

趙杙束手無策,隻能由著她的性子應下,他無奈地看向秦夷簡,“夷簡,那我就先教阿樂射箭去了。”

秦夷簡點了點頭。

趙杙又看向宋識,“宋娘子要一起學麼?”

趙橓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拽著趙杙的胳膊直奔射場,“九哥,這裡不止你會射箭,讓秦監生教阿識不是更好?”

看著討人厭的九大王被越拽越遠,宋識鬆了口氣,笑著問秦夷簡:“我也想學射箭,你可以教我麼?我和阿樂都沒想到你居然比九大王還厲害。”

秦夷簡以為她心裡還存著氣,急忙解釋:“阿識,瞞著你是我不對,小時候身子弱,爹爹讓我習武強健體魄,但律之說你不喜歡射箭,我也沒見你看過射柳,所以……才沒有告訴過你。”

宋識忍俊不禁,歪著頭對他笑了笑,他身體病弱她是知道的,聽說是從娘胎裡落下的毛病,為此秦伯父還將他的名字從行簡改為夷簡,隻求他能夠化險為夷,長命百歲。

“我沒有找你興師問罪的意思,二哥那樣說是因為他射箭射到我惹了禍,那件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不過我不去看射柳,是因為延真觀的柏丘道人給我測過命,他說我命有一劫,化解之法便是避開射箭射柳,不過也不知是真是假。”

秦夷簡皺緊的眉頭忽然鬆開,他指著她腰間的香囊,道:“我娘說柏丘道人很有神通,與那些裝神弄鬼的道士不同,你戴的這個香囊就是請他開的光。”

宋識摘下香囊放在鼻尖聞了聞,一股淡雅的荷花清香深入肺腑,她眼珠微轉,假裝不經意問起:“裡麵的香也是柏丘道人放的麼?”

秦夷簡耳根一紅,“那是我合的芙蕖香。”

得到想要的回答,宋識眉眼微翹,唇邊浮起一抹心滿意足的笑,她低下頭把香囊係回原處,從褡褳裡掏出一枚銅錢舉在手上,滿臉期待地看著他。

“我想學你用箭射過銅錢的那一招。”

秦夷簡點頭:“好。”

宋識欣喜非常,蹦蹦跳跳拿起案上的黑漆弓,拉著他的衣袖走下觀台。

秦夷簡勾了勾唇,耳根後已暈滿霞色,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個時候的他有多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