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矢相屬(1 / 1)

宋識想把這件事說出來,可話到嘴邊,不知為何發不出聲音,隻能無助地看向四周。

觀中有位白須道人笑著向她搖了搖頭,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

呆愣半晌,她忽然明白白須道人是想告訴她,不能把自己看到的畫麵說出來。

可是,為什麼不能說?

“宋娘子,這盞茶水有什麼好看的,九哥他們就要開始了。”

宋識恍然回神,身旁不知何時已坐著一位小娘子,年歲與自己差不多大,她纖眉淡掃,眼中含笑,兩顆珍珠貼於頰側,光彩燁然,儼然一顆耀眼的明珠。

看來這位就是康寧帝姬了。

“康寧帝姬。”

宋識起身行禮。

“我有小字,喚作阿樂,宋娘子喊我阿樂就好,或是稱我的名,橓華,”趙橓華揚唇淺笑,挽著她的胳膊坐回案前,“我聽秦監生喊你阿識,我也可以喊你阿識嗎?”

宋識略顯躊躇:“我直呼帝姬名諱,似乎……不合禮數。”

趙橓華耷拉下腦袋,“我不喜歡爹爹給我的這個封號,更不喜歡彆人喊我帝姬,康寧康寧,聽著是願我康健長寧,實則是寄予整個國家的期望,這個封號擔負得太重了,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讓國家像我的封號一樣。”

宋識望著她,清亮的雙眸略顯迷惘,不止康寧帝姬不知道怎麼做,她也不知道,聖賢的文章總是繞不開家國天下,讓她以此為題寫篇詩賦,那倒沒什麼問題,可若是付諸行動,她好像從未考慮過,隻能在一旁看著小帝姬垂頭喪氣。

忽然,趙橓華眉梢一揚,抬頭看向宋識,眼神中滿是誠摯,“九哥說朋友之間互相稱字才顯關係親近,你如今已經是我的朋友了,喊我的名字怎麼不合禮數?”

她擔心宋識不同意,又像平時向爹爹姐姐撒嬌那樣,撇起嘴角,蹙起雙眉,拉著宋識的手來回輕輕晃動。

“阿識,我不喜歡康寧帝姬那個封號,你就喊我的名字嘛。”

對方坦誠相待,宋識也願意與她親近,便莞爾一笑,說了一句:“樂莫樂兮新相識。”

趙橓華若有所思,忽地昂起臉龐,“我知道,這是《九歌·少司命》裡的,九哥前幾天才教過我。”

“你不要冤枉我,我可沒教過這句,”正在校正弓弦的趙杙止住手上的動作,笑說:“《少司命》中的是樂莫樂兮新相知,宋娘子巧改一字,將你二人名字融入其中,這是在說她很高興認識你這個朋友。”

趙橓華臉上一紅,低頭捂住臉,“阿識,我書讀得不好,你彆笑話我。”

宋識道:“怎麼會?我將原句稍作改動,你一聽便知它的出處,隻有讀書用心的人才能做到。”

趙橓華稍一琢磨,挺直胸脯看著趙杙,“就是,阿識說得對。”

趙杙揚了揚手中的弓,視線最後落在宋識身上,“我已經準備好了,阿樂,宋娘子,你們可要看清楚了,免得我勝之不武。”

趙橓華應了一聲,揮手喊道:“九哥放心,我們兩個保證比徐鐵麵還公正無私。”

宋識微微頷首,心裡卻止不住為秦夷簡鳴不平,這九大王真是好大的口氣,他若是贏了,也沒什麼大不了,何至於說什麼勝之不武。

趙橓華以手撐頜,興衝衝地趴在案上看著場內馭馬馳騁的身影,“阿識,你是不是覺得九哥過於自負了?”

內心的想法突然被人說出來,宋識嗆了一下,直接說是好像不太合適,說不是她又心有不甘。

“以前我也這樣覺得,可當我親眼看到九哥射箭,我才知道,那不是自負,而是當之無愧,你看,九哥這兩支箭全中了!”趙橓華忽而抬高聲調,“咦?九哥怎麼把剩下的三支箭全拿起來了?”

話至一半,她目露興奮,身子微微向前弓起,拉住她的衣袖指著挽弓欲射的趙杙,“看來這最後三箭,九哥是要三矢齊射/了!”

三矢齊射?

宋識頓時被勾起了興致,她抬眸望向場中,三支箭矢霍閃疾過,全部正中靶心。

趙橓華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騰地一下站起,朝著趙杙揮舞手臂,歡呼出聲。

就連宋識也忍不住歎了句:“九大王果然厲害。”

三矢齊中何等之難,哪怕是久經沙場的老將,尚不能保證準度,唯有精於騎射之人方能做到,而趙杙,不過是一個半大少年。

她不得不承認,趙杙確實不是自負,可這樣的話,秦夷簡若想贏過他,就很難了。

宋識眉梢微皺,轉眸看向觀台下候場的秦夷簡,藏於袖中的雙手也在不知不覺間攥得發白。

秦夷簡神色如常,注目靶心許久,他捏緊黑漆弓,跨鞍上馬,回頭望向觀台。

青梅竹馬的小娘子也在看著他,暑日灼目,刺得人睜不開眼,他看不太清她臉上的表情,隻能看到她握著裙間的荷花玉佩。

少年心間湧出無儘歡喜,那塊玉佩是自己親手贈予她的,她一定是希望自己贏的罷。

方才在台前觀射,她對趙杙的那句誇讚雖然聲音不大,卻足以讓人聽得清清楚楚,那一刻,他的內心幾近倒海翻江。

秦夷簡暗下決心,這次他一定要比趙杙射得更好。

趙杙五箭皆中,歸來滿麵紅光,經過秦夷簡身側時,他勒韁慢行,臉上帶著愧意,“你說你要拚儘全力,我亦不敢輕視,自從懷民去往大名府赴任,我在京中知心相交的朋友就隻剩下你一個了,我如何不想看到你得償所願?之所以三矢齊發,就是想讓宋娘子以為我自負輕狂,不及你沉穩從容,沒承想居然僥幸全中,倒是讓你在宋娘子麵前為難了。”

秦夷簡回以微笑:“九大王箭術了得,大哥常說,敗在九大王手中,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何況先前我已輸了那麼多次,不差這一次。”

“北地戰事不斷,也不知懷民年節時能否抽閒返京,真懷念我們三個一起騎馬射箭的日子,”趙杙憶起從前,眸中浮現些許悵惘,半晌,才道:“夷簡,接下來就看你的了,千萬不要讓宋娘子失望。”

秦夷簡側目回望,遠遠看了她一眼,道:“九大王放心,我一箭未發,輸贏還未見分曉。”

說著,他提韁引馬,縱向場中。

鞍轡上銅鈴喧動,秦夷簡凝重的心神稍有緩和,他夾緊馬腹,忽而心生巧思,從腰間繡有田田荷葉的佩囊中摸出一枚銅錢,拋擲上空。

緊接著,他搭箭上弦,將弓拉如滿月。

箭簇急嘯飛出,直穿銅錢而過。

宋識還未來得及驚歎,又見他射出一箭,兩隻箭矢首尾相銜,狀如直線。

但秦夷簡想做的,遠不止於此。

眾人隻見他從箭囊中也取出三支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度發出,後三支箭緊隨前麵兩矢,齊齊朝著垛中靶心射去。

隻一刹那,後者箭簇劈開前者箭杆,沒入靶心。

而那枚銅錢,依然被釘在靶心正中央。

宋識眼眸睜大,直起身子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沒想到秦監生射箭比九哥還要厲害!”趙橓華撫掌讚歎,歡騰片刻,她轉而看向趙杙,咂舌點評:“今日與秦監生這麼一比,九哥確實顯得自負了。”

趙杙麵上尚存震驚,沒想到方才所言竟一語成讖,他捏了捏掌心,展開雙眉淡然一笑,“阿樂說得是,謙謙君子,卑以自牧(1),看來以後我要多向夷簡學習了。”

他略作停頓,將視線瞥向宋識,她滿麵喜色,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射場,他自嘲地笑了笑,也轉首看向場中的秦夷簡,“不過以前他從不肯在我們麵前展露射技,沒想到今日居然改了主意,真是稀奇。”

趙橓華長在深宮,什麼人精沒見過,何嘗聽不出兄長的言外之意,她扭頭看了看宋識,又看了看兄長,笑說:“九哥,你此番興師動眾,邀我與阿識為你們評判高下,我還以為這三矢齊發是你與秦監生提前商量好的呢。”

秦夷簡勒韁,握著黑漆弓翻身縱下馬背,原本溫潤的眉眼,此刻透著一股勃然英氣,“九大王曾經確實有此想法,不過那時我箭法不精,無法做到,是以剛剛看到九大王有此舉動,便按捺不住,也想一試,不想僥幸之下,竟真中了靶。”

聽著似曾相識的話語,趙杙不由一陣心虛,他知道秦夷簡察覺到了他的小心思,隻是礙於朋友之間的情麵,不好直接挑明,便以此作為提醒。

“以前總覺得‘矢矢相屬,發發相及’是誇大其詞,今日可算窺見一點影子了,”宋識挺胸抬頭,嘴角揚起一抹得意,她悄悄瞥了趙杙一眼,跑到秦夷簡身前,故意大聲問道:“原來你箭射得這麼好,以前怎麼都沒聽你講過?”

秦夷簡聞言,眼中微顫,他怔愣片刻,低聲解釋:“我以為……你不喜射箭。”

宋識臉頰稍微一低,原來他以為自己不喜射箭,才從未提起。

秦夷簡道:“律之的話不會有假。”

他這樣一說,宋識也明白了,自從七歲那年看射柳遭逢意外,爹爹便不再帶她去有射箭的地方湊熱鬨,隻因延真觀的那位柏丘道人為她測過命,稱她命有一劫,當少去射場為。

爹爹以為與二哥闖出來的禍有關,把他狠揍一頓,二哥怕再挨打,便跑去秦家兄弟二人那裡躲著,估計就是那時,秦夷簡以為自己不喜歡射箭。

但其實,她不反感射箭,雖然至今仍琢磨不透當時閃過腦中的畫麵預示著什麼,可她不信測命之說,自然也就不認同柏丘道人的那番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