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直到宋識病愈,也沒人告訴她大哥出了什麼事。
這日,她在紙上摹錄完銅爵內壁的篆書,想去找秦夷簡問一問銅爵的來曆,順帶把龍涎香分他一塊,當做謝禮。
她特意換了身新做的衣裙,又從絹枕下拿出那塊玉佩係在腰間,玉佩上刻的也是荷花,她很喜歡。
“這塊玉佩就那麼好?”章氏低頭將宋識發間鬆開的紅繩綁緊,笑道:“一路上隻見你抓著它翻來覆去瞧個沒完。”
宋識抿起唇角,掀開車簾跳下馬車,“就是瞧不夠。”
章氏笑笑,緊跟著走下馬車,“未遞拜帖,也不知夷簡今日是否在家。”
“在家,今晨我還見他在房中寫字,他也沒說今日要去何處,”郭氏滿眼帶笑地從石階上下來,彎身蹲在宋識麵前,給她係上一個香囊,又往她手裡塞了一隻小巧精致的乳糖獅子(1),才站起身對著章氏道:“阿識看著比前幾日精神多了。”
章氏歎口氣,“是啊,幸好有蘇郎中。”
“蘇郎中祖上是禦醫,醫術自然沒得說,”郭氏起身拉住章氏的手,湊到她耳邊低聲問道:“不過我聽蘇郎中說阿識這病來得古怪,像是邪風作祟,喝了符水才將熱退下去?”
章氏頷首,“蘇郎中說興許是衝撞了什麼。”
郭氏眼神複雜,告誡道:“香囊千萬彆丟,今早我專門去延真觀請了柏丘道長作法開光,戴在身上可以祛病減災。”
宋識笑著點頭,“不會丟的,伯母做的香囊這麼好看,我戴上都舍不得摘了。”
郭氏摸了摸宋識的頭,“阿識再咬一口乳糖獅子,也能趨吉避凶。”
宋識低頭舔了一口,“好甜。”
郭氏笑道:“看來夷簡這糖算是做成了。”
宋識臉上微紅,“這……是他做的?”
郭氏點頭,“去年重陽開始學的,不過那時候他做的不好看,也不好吃,放了太多乳香,把你伯父都苦得說不出話,最後還罰了他呢。”
乳糖的甘甜在唇齒間化開,宋識忽然記起去歲重陽她和秦夷簡一同去看開寶寺的獅子會,僧人們坐在獅子上做佛事講經義,人們看過佛事,會買乳糖獅子互贈,那日不知誰家的小郎君忽然攔下他們,要把手裡的乳糖獅子贈給自己,儘管沒有接,但她能感覺到秦夷簡眼神中的波瀾變化。
“伯母,我想去找夷簡哥哥玩,”她仰臉,頰側泛起兩個淺淺的梨渦,輕輕拽動郭氏的衣袖,“前幾日他送我一尊青銅爵和一冊拓本,今日該輪到我還禮了。”
宋識的嗓音軟軟的,郭氏聽得心都要化了,“什麼還禮不還禮的,你想去便去。”
章氏伸手去攔,結果連個衣裳都沒摸到:“這孩子……”
“阿識未行笄禮,夷簡未行冠禮,總歸是孩子們之間的玩樂,”郭氏看著宋識跑遠的身影,又道:“他們早晚是要成婚的,等阿識及笄,我就讓子泰遞帖下聘,給兩個孩子定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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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陰匝地,暑風微涼。
宋識提著裙擺一口氣跑到秦夷簡所居的院落,當她跨過門檻,看到還有兩人也立在庭中等候。
那兩人一長一少,一高一矮,她從未見過。
其中那位少年,端雅俊秀,風度翩翩,衣袍佩飾無不華貴,而他身旁的高個子,手持弓,背挎箭囊,雖然也著窄袖袍,料子卻不比那少年的好,且腰間除了一道牙牌,再無其他腰飾,瞧著應是一對主仆。
出於禮貌,宋識低頭向他們施了一禮。
少年郎君眉目含笑,也合袖回揖。
宋識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多瞧了他幾眼,“你也是秦伯父的學生麼?我怎麼從沒見過你?”
少年郎君歎了口氣,“我也很想讓秦樞密為我授業解惑,可樞密院事務冗雜,縱使秦樞密有心,也無力無時,爹爹隻能為我另擇良師。”
宋識有些尷尬,也不好再搭話,偏過頭看著半開的窗牖。
少年郎君突然問道:“你是宋娘子?”
宋識驚詫不已,睜大雙眸看向他,“你怎麼知道?”
少年郎君笑著解釋:“我思來想去,能隨意出入秦樞密府上的小娘子,除了宋娘子,實在沒有旁人了。”
麵前這人似乎頗為了解自己,可宋識在腦海中極力搜尋,也未曾想起一星半點關於這人的事情,不由問道:“你是?”
少年郎君彎起眉眼,緩緩說道:“宋娘子是來找夷簡的麼?真是不湊巧,今日他與我約好了去外苑射箭。”
宋識更覺困惑:“射箭?他會射箭?”
少年郎君點頭:“夷簡從小學習騎射,難道他沒有告訴過宋娘子?”
宋識搖了搖頭。
她的確不知道他還會射箭。
少年郎君從仆從手中拿過弓,取箭上弦,射落一枝榴花,“夷簡雖有吞鳳之才,不過在騎射一道上,他向來略遜我一籌,或許,這也是他不願向宋娘子提起的原因罷。”
他撿起地上的榴花,走到宋識跟前,“我叫趙杙,在家中排行第九,宋娘子可以喊我九哥。”
宋識眉心皺起,她沒有說話,更沒有去接麵前的榴花。
“九大王。”
熟悉的聲音傳到耳畔,宋識心中一喜,當即回頭去看。
蟬鳴細細,榴蔭添綠。
一道玉青色身影自綠樹陰濃處快步走出,應是要騎射的緣故,他今日穿了一身窄袖袍,袍衫外繞著彩帛銷金抱肚,鑲角革帶束在腰間,更顯身姿英挺。
微風搖碎婆娑光影,晃入少年溫潤的眉眼,透過那雙眼眸,宋識隱約看到一川山水,若隱若現。
秦夷簡走到她身旁停下,眼睫輕顫,似是心虛,他低眸看了看手中,那把黑漆弓實在無處可藏,隻能用胳膊儘量擋住,而後拱起雙手對著趙杙揖拜,“九大王。”
趙杙笑道:“你怎麼還喊我九大王?爹爹已經給我取了字。”
宋識微眯眼眸,聽著趙杙的話,秦夷簡與他關係匪淺,不過秦家家風甚嚴,從不主動攀結權貴,她從衣飾上看出這人出身富貴,但怎麼也沒想到他會是官家的第九子德王。
既然是皇室宗親,那當然不能怠慢,她跟著低首見禮,輕輕喊了一聲:“九大王。”
趙杙收回舉著榴花的手,低頭笑了笑,“宋娘子不必多禮,適才看到宋娘子,我突然間想到了我的妹妹阿樂,她與你年紀相仿,那會兒夷簡還在準備今日騎射的弓箭,我怕你等得無聊,才想以此來逗你開心。”
秦夷簡眸色疏淡,他攥緊掌心中的弓,“阿識與康寧帝姬並不相像,她年紀輕,臉皮薄,還請九大王不要與她隨便玩笑。”
趙杙自知沒趣,隨意丟掉指間的榴花,搭上秦夷簡的肩膀,“你呀,總是這般守正持重,不過,我今天也確實莽撞了些。”
說著,他轉身對著宋識合袖一揖,“宋娘子,方才多有冒犯,我在此向你賠個不是。”
宋識低頭回禮,什麼話也沒說。
趙杙忽而注意到垂在她裙裾間的荷花玉佩,與秦夷簡身上戴的那塊一模一樣,他頓了頓,笑說:“夷簡,我看宋娘子來的時候很著急,大抵是有急事找你。”
“也不是什麼要緊事,”趙杙投來的目光讓宋識覺得很不舒服,她絞緊袖口,仰頭問秦夷簡:“九大王說你們今日要去城外騎射?”
秦夷簡心間微顫,眸中愧色叢生,“是,幾日前就約好了。”
“那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宋識又問。
其實她問完就後悔了,隻是有旁人在,她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言說。
趙杙抬頭看了眼天色,“估計要到昏時了。”
小娘子低垂眼尾,臉上的失落明顯可見,秦夷簡看在眼裡,不由眉心輕蹙,正要拱手向趙杙推掉今日的出遊,卻聽得宋識又道:“銅爵和碑刻拓本一定花了你許多心思,這是爹爹給我的龍涎香,我想,你應該會喜歡。”
趙杙轉眸看向秦夷簡,低聲道:“原來你向我討薛曜的拓本是為了給宋娘子?”
秦夷簡頷首不答,推回裝著龍涎香的瓷盒,“阿識,你喜好焚香,還是你留著罷。”
“夷簡,這也是宋娘子的一片心意。”
趙杙嘴角噙著笑,繼續幫著宋識說話:“當年爹爹知曉了龍涎香究竟為何物,當即下令,命被分賜此香的臣工儘數交回,這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來的道理?足見龍涎香之稀奇,我猜,宋娘子的這塊龍涎香,應當是爹爹日前賜予宋尚書的,那可是……”
“既是官家賜給宋尚書的,我便更不能收了,”秦夷簡斬釘截鐵道。
他側過身,溫聲叮囑宋識:“阿識,這是禦賜之物,不可隨意贈人。”
宋識道:“你不是彆人。”
“我也不可以,”秦夷簡抬起眼眸,瞥向對麵的趙杙,“正如九大王所說,誰能想到官家以後會不會再度下詔,將龍涎香儘數收回。”
趙杙霎時僵住嘴角。
看著趙杙吃癟,宋識心中暗喜,不過還是佯作茫然,垂下眼簾不情不願地把龍涎香收到褡褳裡。
趙杙不死心,又道:“今日夷簡與我比試騎射,外苑的宮人侍從不乏溜須拍馬之輩,難免有失公允,宋娘子不如一同前去,也好做個見證,看看我們二人誰的箭法更為精進。”
宋識眼瞳微動,此人前麵說秦夷簡的箭法不如他,這會兒反倒怕有失公允,如此前後矛盾,分明就是想讓秦夷簡難堪。
不過,她也的確想看秦夷簡射箭。
因為她實在想象不出來一個平日裡握慣筆的讀書人,在馬上拉弓射箭是什麼樣子。
“九大王,讓阿識前去恐怕多有不妥。”
宋識剛要點頭,就聽到秦夷簡開口替自己拒絕。
趙杙仍舊笑著,“沒什麼不妥,阿樂最近一直鬨著出宮遊玩,我這會兒差人回宮,把阿樂也接去外苑,她們兩人正好可以湊在一起說說話。”
宋識怕秦夷簡再次拒絕,偷偷拽住他的衣角扯了扯。
秦夷簡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低眸看著她,似乎是在猶豫。
“夷簡,看來宋娘子很想看你射箭。”
趙杙沉吟片刻,湊上前拉過秦夷簡便是一陣耳語:“夷簡,我這是在幫你,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他想了想,接著道:“我有個主意,待會兒我失手射偏,你正中靶心,宋娘子自然對你更加傾慕。”
秦夷簡默了下,道:“不必,九大王向來箭無虛發,何曾失過手?今日夷簡自會拚儘全力。”
“你這種性子,我都替你發愁,我是真的想幫你,那次在開寶寺也是……”
趙杙還想再勸,可對方已經走出數步之遠,他隻能把嘴裡的話咽回去。
秦夷簡道:“九大王,若讓阿識與我們一同去外苑,還需先告知母親與宋嬸母,征得她們的同意。”
趙杙點頭:“那是自然,當然要兩位夫人同意才行。”
宋識疑惑地看著他們,雖然不知道他們竊竊私語了些什麼,但好歹秦夷簡同意了自己去外苑看騎射,她很高興,至於母親,她耳根子軟,最好說話,肯定也會同意自己去。
結果與宋識設想的一樣,母親得知她要去外苑遊玩,沒有過多猶豫,秦伯母則多派了幾名女使仆從,還不停囑咐秦夷簡照顧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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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苑即玉津園。
番邦諸國進貢的珍禽異獸皆豢養其中,宋識來這裡看的最多的就是大宋境內不常見的獸禽,譬如獅子、訓象、麒麟、孔雀等等,不過苑內的射場她幾乎從未進去過。
緣由為何,便要說起她七歲那年遭遇的一次意外。
每逢清明重午時節,京中會在外苑的射場舉辦射柳比賽,無論官民商賈,男女長幼,凡有能騎善射者,皆可參與,雖說大宋崇文抑武,文人士大夫對騎射多有不齒,但宋文通人如其名,性情通達,從不反對兒女接觸騎射,所以宋家兩兄弟也躍躍欲試。
然而兄弟二人之中,年紀小的宋紀隻打過彈弓,從未學過射箭。
宋識記得很清楚,那日射柳,彆人都將箭射出去了,二哥還沒把弓拉開,他見大哥射中柳枝,更是心急,臉頰憋漲得通紅,費了半天勁終於把弓張開一點,弓弦卻突然從指間崩出。
箭矢“咻”地一下斜飛射出,剛好射中場外的自己。
好在虛驚一場,箭矢隻是穿過她的發髻,打落插在發間的金花筒釵。
不過她還是嚇得不輕,爹爹和娘圍著她查看半日,她愣是一句話也說不出,有個老叟說她這是被嚇丟了魂,得叫魂才能重新說話,爹爹不管真假,當即帶她去延真觀討了一碗符水。
她嘗不出那摻著灰屑的符水是何滋味,隻記得半碗水灌下肚,大家便開始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
幾聲過後,不知是符水與叫魂起了作用,還是她回過了神,看著爹爹和娘滿麵焦急,她心中也越發焦灼不安,拽緊父親的衣袖淚流不止。
她的確是被嚇到,但不是被箭射中發髻嚇到,而是在箭射來的一刹那,有個模糊的畫麵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
似乎是一個人被亂箭穿身,從馬背上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