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夢魂(1 / 1)

晚風浸寒,斜吹入戶,驚起重重幔影。

帷幔間珠簾輕晃,伏在案上的宋識眉梢微動,猛然睜開雙目,燈燭被風儘數熄滅,幸而明月高懸,她勉強能夠看清四周,隻是奇怪屋內何時掛了那麼多帷幔。

宋識揉了揉額角,想去找取火折子點燃燭火,怎料那帷幔重重疊疊,怎麼也走不到儘頭。

彼時,帷幔被風揚起,拂過眼角眉梢,帶著淡淡的芙蕖清香,許是夜深露重,寒意不斷滲入衣衫,她攏緊衣衫,抬眸再看,帷幔後竟顯現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影子在月光下近乎透明,周圍飛浮著許多細碎的瑩白光塵,有種說不出的詭誕。

正思索著,影子忽然微抬衣袖,隔著帷幔向她伸出手。

宋識沒有絲毫恐懼,隻覺得心間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悲傷,眼角不知何時已滾落兩行清淚。

摸著臉上濕潤,她腦中沒來由地冒出一股衝動,想要迫不及待上前,撩起帷幔看清那人是誰。

可就在指尖觸碰到帷幔的那一刻,風勢倏而轉大。

帷幔翻卷,珠簾聲亂。

“阿識,阿識……”

幾聲呼喊又憂又急。

宋識驚疑不定,頓住腳步回頭張望。

四下空無一人……

可她分明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愣神許久,額頭又開始隱隱作痛,宋識擰起眉心,以為病中生出錯覺,也不願再去細想。

忽然,她感覺手腕被人緊緊攥住。

密密麻麻的寒意順著脊背爬向四肢百骸,未等她反應過來,便有一團刺眼的白光在眼前炸開。

黑夜被驟然撕裂,須臾之間,一切歸於靜寂。

然而當她再次睜眼,所見景象已大不相同。

此時天色尚不算晚,外麵明霞滿天,庭樹簷瓦皆染上一層薄淡的暮色,屋中也沒有層層疊疊的帷幔,所有陳設一應如舊。

母親守坐在榻邊,身旁站著二哥和侍藥的女使,他們的嘴唇張張合合,好像在說著什麼,隻是她的腦袋昏昏沉沉的,什麼也聽不清楚。

“醒了,娘,阿識醒了!”

一聲呼喊把宋識遊離在外的思緒瞬間拉回,隻見二哥喜出望外地看著自己,原本擔憂的臉色也變得明朗起來。

“娘。”

她扯動喉嚨,輕輕喚了一聲。

章氏猛地回頭,眼中登時浮現無儘喜色,激動之餘,將女兒的手抓得更緊,“還難受麼?”

宋識頭痛欲裂,身上仿佛壓著塊重如千斤的巨石,壓得她使不出一絲力氣,可她不想讓母親與兄長擔心,便笑著搖了搖頭。

但她的臉龐毫無血色,整個人看起來疲弱不堪,章氏放心不下,忙去摸她額頭,自前日從延真觀進香回來,女兒就燒熱難退,請來的老郎中又是熱敷又是針灸,最後實在沒辦法,去延真觀請了碗符水,折騰到晌午才將熱退下去。

想到此處,章氏更為惆悵,好在指腹下不再像昨夜那般燙熱,她鬆了口氣,把女兒扶坐起來,攬著她的肩背靠在自己懷裡。

宋紀托著藥碗,舀滿一勺藥湯送到她嘴邊,“阿識,你醒得可真是時候,這藥是才熬好的,快趁熱喝了。”

這兩日宋識兩眼一睜就是喝藥,現在她一看到那深褐色的藥湯就發怵,嘴裡也不自覺地泛苦,慌忙閉上眼睛,攥緊母親的衣袖把臉往裡藏。

宋紀挑起眉峰,怪著腔調道:“良藥苦口,想你之前說要效仿先賢,將金石古物的銘文花紋摹錄下來,考釋成書,怎麼現在連這點苦都吃不了?”

這些話在宋識心中激起千層浪濤,她咬緊嘴唇,一句話也沒說,拽過藥碗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

她被苦得緊睜不開眼睛,卻還是堅持喝完,做學問比吃藥苦太多太多,她一定要證明自己。

但還有一個地方令宋識不解。

自她醒來,便聞到一縷若有若無的芙蕖香,與夢中聞到的香氣相差無幾,可這些時日她並未熏過芙蕖香,母親身上也沒有那種味道。

宋識心下惴惴,不由回想起方才的夢境,抬眼在屋中掃視幾圈,注意到花架上的天青瓷瓶插著幾支含苞欲放的荷花,她眉頭一皺,“那瓶荷花何時擺在那裡的?”

“昨日夷……”說至一半 ,宋紀慌忙改口,“昨日我去延真觀采的。”

儘管那個名字沒有被說出來,但宋識已經猜到了是誰,她嘴角略微揚起,心裡的歡喜怎麼也藏不住。

“這是什麼?”她垂下眼眸,又看到榻旁的矮幾上擺著兩個木匣。

宋紀皺眉,拿起一個木匣塞到她手裡,“明知故問,是什麼你自己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宋識瞪他一眼,揭開匣蓋,裡麵是一冊碑刻拓本,字跡瘦硬有神,結體疏朗,一看便知是唐人薛曜的手筆。

不必去想,這些肯定又是秦夷簡送來的,兩人從小一起長大,自己有什麼喜好,他都一清二楚,所以經常托二哥把他搜羅的字帖與金石古物送到自己手上。

不過,拓本的書頁間縈繞著絲絲縷縷的幽香。

章氏道:“二郎,這些都是夷簡送來的?”

宋紀乾笑兩聲,扭頭拿起另一個匣子,“真是什麼也瞞不過娘。”

宋識拿著拓本的手微微一頓,母親的話突然將她點醒,夢中遇到的人影身形更為頎長,但與秦夷簡的確有幾分相似。

她抬起眼眸,透過帷幔,仿佛仍能看到月光下那道近乎透明的身影,倘若那道身影真是秦夷簡,為何身形會與現在不同?自己又為何會平白無故地夢到他?

而且還是那樣奇怪的夢。

宋識實在想不明白。

隻是她不知道,被壓放在絹枕下的玉佩,此刻正發出微弱的白光。

章氏見她雙目失神,突然想起蘇郎中交待的話,心下一緊,“阿識,阿識?”

宋紀也瞧出她心不在焉,把弄著銅爵底部的三隻尖足,故作驚詫:“阿識,這青銅爵上還刻著字呢,你快看看是什麼?”

宋識如夢初醒,接過銅爵認真觀察起來,對著內壁的篆文逐字念道:“司命史。”

宋紀扭頭對章氏笑說:“娘,蘇郎中就是危言聳聽,兒替你檢查過了,阿識腦子沒燒傻。 ”

宋識皺眉瞪著他,“莫名其妙,你才傻了。”

宋紀單手叉腰:“我傻了才好呢,不用去國子監,更不用發愁科考,跟你一樣整日研究這些金石古物,倒也樂得自在。”

“又在這兒胡言亂語,吵你妹妹休息,”宋文通從後麵重重敲了下宋紀的後腦勺,“能不能學學人家夷簡,今日他特地在官廨前等我下值,隻為詢問地方財計上的疑難。”

宋紀吃痛揉著腦袋,“他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向爹爹打聽阿識的情況。”

“是又如何?那也比你強,非誌無以成學,誰家郎君跟你似的,整日無所事事。”

宋文通推開杵在麵前的礙事兒子,徑直走到榻前,亮出手裡的香匣,“阿識,看爹爹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

宋紀悶悶道:“變革地方財計談何容易?那都多少年的沉屙了,前朝多少個厲害人物都沒能解決,夷簡如何能解決?他年少無知,可爹爹身在戶部,難道連這個也不清楚?”

宋文通懶得搭理他,這兩日女兒臥病在床,他那顆心終日懸著,做什麼都不踏實,午後又接到大郎獲罪入獄的消息,現在他整個人都是恍惚的,便道:“夷簡來問我能不說?你懂那麼多,你怎麼不去勸?”

“可爹爹這不是在害他,害秦樞密麼?”宋紀辯道:“這麼多年,但凡有人質疑蔡都推行的財賦之策,皆會遭其打壓貶責,夷簡還要科考,若他的文章言及這些,必會被暗中黜落。”

宋文通白日在戶部被蔡都一黨利誘施壓,折騰得有苦難言,而且他懷疑大郎被扣上貪盜庫銀與私征雜稅的罪名,也與他們脫不開關係。

他麵露悲色,歎了口氣,“二郎,時移世易,眼下之狀並非以後之狀,蔡都如今已年老體邁,他遲早要告老還鄉,不可能一直隻手遮天,而你與夷簡正值少年,尚有無限希望,國家前途還需係於你們身上,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到舊弊儘除,吏政清明的那一日,但我希望,你們能夠看到那一日。”

宋紀冷笑:“以後?多久才是以後?等到蔡賊死麼?隻怕這個老不死的還沒死,大宋就被他們折騰沒了!”

宋文通臉色發沉,扭頭踹他一腳,“逆子,少在這兒胡言亂語,說些混賬話!”

宋紀也甩張臭臉,嘀咕道:“反正咱家有你和大哥做官就夠了,讓我為這樣的朝廷賣命,我不甘心。”

宋文通氣得直揉胸口,“咱們家就你清高?你以為我甘心給蔡賊賣命?”

章氏瞥向父子二人,冷聲道:“你們要吵,便去蔡都門前痛痛快快地吵,在這裡大呼小叫做什麼?”

宋紀聽出母親話帶慍怒,後悔不該提那蔡賊,趕忙捂住父親的嘴,“阿識剛醒,爹爹聲音小點,省得惹娘不高興,還有,隔牆有耳,爹爹慎言。”

宋文通撣開他的手,對著章氏笑了笑,“阿筠,阿識可有好些?”

章氏點頭不語。

宋文通又咧嘴笑了笑,拎起宋紀的肩膀,指著他的鼻子壓低聲音道:“你還知道隔牆有耳?”

宋紀一點一點挪開父親的手,理直氣壯道:“爹爹是官身,我是白身,咱倆不一樣。”

宋文通氣得險些背過去,“你……”

“爹爹彆和二哥一般見識,二哥隻會逞口舌之快,”宋識拽了拽父親的衣袖,道:“爹爹說給我帶了東西,我現在就想看。”

沙啞虛弱的嗓音傳入耳中,宋文通一陣心疼,窩在心裡的怒氣刹那間消失地無影無蹤,他轉過身,打開手裡的香匣,裡麵赫然躺著一塊巴掌大的琥珀白香餅。

宋識望著香匣欣喜不已,“龍涎香!”

宋文通頷首而笑,“阿識真聰明,連龍涎香也識得,要是你大哥……”

說到這裡,宋文通臉上的笑意突然消失,他怕妻子看出端倪,趕忙哈哈一笑:“要是你大哥在,定然又要數落我,前兩年官家命人用龍涎香製成燈燭,他連上五道劄子勸諫,這次我就不擾他的眼了,省得說我行奢靡之風,欲與蔡賊為伍,不過倒也正好,這龍涎香隻有兩塊,你和你二哥一人一塊,我也不用發愁怎麼分了。”

宋識還是捕捉到了爹爹眼中的悵然,她心念微轉,思索著問道:“爹爹是不是想大哥了?”

宋文通眉頭跳動,背過身摸了把額頭,看到旁邊見底的藥碗,試圖以此搪塞過去:“阿識今日把藥喝得真乾淨。”

站在角落裡的宋紀幽幽開口:“也不想想是誰的功勞。”

白日得到的消息也不知是否準確,宋文通在妻兒麵前又是個藏不住話的,他怕妻女隨便問問,自己就把大郎獲罪的事全盤托出,當即拎著宋紀的胳膊往外拽,“整天唧唧歪歪,看來這段時日對你還是鬆懈了,今日我就要好好檢查檢查你的課業。”

宋識心中疑慮更甚,她始終覺得父親心裡藏著什麼事,便問章氏:“娘,爹爹好像有事瞞著我們,剛剛提起大哥,爹爹就不痛快,是不是大哥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