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局(1 / 1)

錦繡十六年 山潮m 4722 字 3個月前

樓若記得那是錦繡十五年。

秋分日,紅消翠減。

皇兄樓清邰突然之間起了興致,要在紫雲宮的桂花樹下安置一架秋千。

安置時磕磕絆絆,因而被一旁的皇嫂裴氏嗤笑許久。

是以紫雲宮的秋千架並不緊致,總是“吱呀”作響。

況且又逢次年叛軍逼宮,秋千架在爭鬥中被撞翻。因此如今這紫雲宮中,本不該有這架秋千。

可樓若見到的……

難道?

這不是她的紫雲宮。

她當即反應過來,抬頭瞥見空中閣台,這方位確實不對。可是為何,牌匾之上卻是清楚可見的“紫雲宮”。

見樓若有些呆滯,一旁的輕苓輕聲喚回她的思緒:“娘娘。”

她示意,眼前正殿裡,皇後並不在。

宮女前來回稟:“靜妃娘娘,皇後娘娘去了昭明殿侍疾,今日不在宮中,還請娘娘先回。”

樓若狐疑,“皇後娘娘不是今早才回來,怎麼……”

“靜妃娘娘。”

身後的女聲在逐漸逼近,“還是依陛下之命,在千汀宮好好待著罷。”

好囂張的語氣。

樓若本欲回頭,但這聲音,叫她心下不免一緊。

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麵前的宮女們皆頷首行禮:“羅錦姑姑。”

姿態神情比剛才麵對她時還為尊敬。

羅錦……

樓若轉了身,目光卻不覺落在眼前人手背處的傷疤上。經年已久,這道疤仍不曾消退。

她心中難捱,想起舊夜呼嘯的寒風,不經意間伸手攏了攏身上的衣袍。那一夜,是真冷啊。

在風雪之間,她要將受了重傷、奄奄一息的羅錦帶回長陵營,卻在離京途中遇到當年的叛賊餘孽。

他們是一群亡命徒。

立誓要殺儘樓氏皇族。

她一人難敵,差點喪命。是羅錦生生用手替她挨了那關鍵一刀。

那一夜,樓若在滿目的血光之中,看見她的淚光,聽見她說:“殿下,帶我回家。”

隻這一句,樓若曾拚儘一切也要護她周全。

哪怕身死之時。

也早早地將她、將整個長陵營送離上京城這巨大的陷阱之外。

可為什麼?羅錦如今會出現在宮中,還待在沈棄的身邊?

樓若不曾注意到。

目光相接的一刹,羅錦也愣住了。

若說此前這位靜妃娘娘隻是相貌上與殿下極為相似,到了如今,她竟覺得,連眉眼之間的神態都像極了。

若非她心如明鏡般地知曉,她的殿下早已不在世間。

恐怕真的會認錯。

“奴婢見過靜妃娘娘。”

沉寂被打破,輕苓反問道:“不知羅錦姑姑何意?陛下何時有這樣的令?”

羅錦抬眼,“昭明殿。靜妃娘娘那一日,合該聽得很是清楚。”

“陛下有令,靜妃禁足千汀宮。”

“哪怕如今宮中亂成一團,哪怕以後宮中出了天大的事,都與靜妃娘娘無關。”

她的語氣神態與樓若印象中的羅錦沒什麼差,唯獨可能言語間多了一絲疏離之感。

畢竟,此時她們是陌路異行。

羅錦身處皇宮,注定牽涉皇權君臣之爭。而她,大抵此後要走的第一步路,便是出了宮,遠去長陵。

至於權爭、伐異、一雪前恥……

總歸要排在之後了。

如今又何必,求一個相逢相識。

“本宮明白了。”

言罷,便提步離開。

回千汀宮的途中,輕苓支吾其詞了半天,不知該怎麼開口。終還是樓若搶了先,問:“這個羅錦,什麼來曆?”

她總要搞清楚,羅錦怎麼就留在宮中了?

“傳聞羅錦姑姑是長陵軍那位公主殿下的人,那公主一朝沒了命,長陵軍亂成一團,她便投靠了陛下。按理說背信棄義之人本不該受到重用,可陛下偏偏十分看重她。後宮前朝,如今這位羅錦姑姑,儼然成了天子耳目。”

輕苓一直在觀察樓若的神情,一席話下來,見她仍未起什麼波瀾,才壓低了嗓繼續道:“晉陽公府與這位羅錦姑姑有些舊怨,是以剛才……”

說起羅錦和晉陽公單崔的交集,怕是沒人比樓若更清楚了。

她確實該恨他。

可如今,牽連著他的女兒也不給什麼好臉色,卻不像羅錦的處事之風。

她細細琢磨起輕苓的話來,良久才開口:“你適才說,那位公主一死,長陵軍便亂成一團了?不是,還有趙將軍在嗎?”

舅舅是長陵軍主帥,怎會容許這樣的事發生呢?

“趙將軍?娘娘說的是哪位趙將軍?”

“趙其。”

“那位趙將軍不是早已……”輕苓頓時瞪大了雙眼,捂上嘴。她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前朝臣,前朝事,都是這座皇宮裡的禁忌。

何況,當朝天子在前朝皇室身邊蟄伏數年,提起前朝之人,無疑是在揭其傷疤,觸之逆鱗。

她此刻的膽戰心驚,叫自己已然顧不上身旁的樓若。

是以並未察覺到眼前人神色中的異樣。

樓若聽得明白,輕苓的言外之意。

隻是她不願相信,舅舅一向身強體健,怎麼會倒下?是因為……她嗎?

*

“娘娘適才……”

“如何知曉那位趙其將軍?”

回到千汀宮,輕苓的神色稍稍鎮靜下來,便問向樓若。

哪怕她們娘娘沒有失憶,按理來說,也不該認識這位長陵軍的趙將軍。何況如今,一場落水致使她失了魂,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知,如何還能叫出趙其將軍的姓名?

輕苓不解。

樓若隻得先掩飾道:“聽了宮女們一嘴閒話。”

“宮內竟還有人敢嚼這樣的舌根!真是不要命了!”

她沒想到輕苓反應如此大,“為何這般說?”

“娘娘不知,那長陵軍如今是獨占長陵城,不受天子管轄。稱得上,逆軍之名。何況宮中妄議朝政,算是死罪。”

“娘娘身份特殊加上沒了記憶,奴婢才敢在您跟前談論幾句……”

是了。

她不在的這三年,若是舅舅也離世,那長陵軍苦苦支撐著一方,擔著世人口中的逆軍之名,怕是撐得十分艱難。

念及此,如今在這宮中,樓若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心中焚火般的念頭扯著她,叫她無法安心地再待在這裡。她想要出宮,想要回到長陵,去見舅舅、去見同她一道的故友。

而非待著這千汀宮內,披著他人的皮,替他人活。

她要記得,她是樓若。

而非人人口中的“靜妃娘娘”。

她身上還背負著六年前的亡國之恨,近在咫尺的背叛之仇。她的身後,風雨之間,還有人在等她。

輕苓眼見樓若神情恍惚,生怕她沒聽進去自己的話,忍不住打斷她的思緒,“娘娘,您可千萬記得,在這宮中,決計不能提長陵這二字。”

這可是陛下的逆鱗。

“好……”

樓若這幾不可聞的一聲“好”聽起來更像是一句歎息。

輕苓以為是她累了,便俯身作揖,退了出去。

可不知,她此刻心思翻湧,正想了遍,如何早日逃出宮。

她想起沈棄的這場布局。

以身為餌,引得是哪隻豺狼?樓若雖不得而知,但也有所預料,屆時,這宮中恐要亂一次。

借著亂,或許是她逃離的良機。

隻是此時此刻她怎麼也沒有想到,這隻豺狼,正是遠在千裡之外的長陵軍。

*

天子病急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長陵。

城內軍營,揣著密信的暗衛急匆匆進了帳內,隻見座上之人一襲青衣,目光正盯著手中的令牌。

口中喃喃自語,“將軍、殿下,若你們在天有靈,一定會理解元敘的吧……”

又過了三年。

長陵軍做孤軍已經三年又三年。

這一次,哪怕一場死局,他齊元敘也要親自去赴一赴。畢竟,身前已經無人能再為他擋一擋這風雨了。

思緒很快被下方之人打斷,“將軍,上京城來信了。”齊元敘才逐漸斂了傷情的神態。

信上的字跡他很熟悉:

“請齊將軍踐諾,三日之期一到,長陵便再無回旋。”

這是在威脅他。

這世間,活著的人中,還有膽量威脅他的,除了那位,他想不到其他人了。

這一次,他出奇地沒有動怒。反而在熟稔地燒了信後,下令道:“啟程。”

單刀赴會。

將軍,六年前您也是如此的吧。

但他也知道,將軍與他不同,將軍從不會猶疑不決。他說過,猶豫便會敗北。

而他齊元敘懦弱至極,躲了一輩子,連這唯一一次的向前,都要處處留疑、時時小心。

他知道,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

他不能敗。

隻是在這樣一個普通的秋夜,長陵軍當今的統帥,選擇獨自去赴那一場天子設下的鴻門宴。

*

沈棄的病到了第四日。

後宮中已到了人人自危的境地,所有人都覺得,他們這位登位不過三年的天子要病死在自己好不容易奪來的皇位上了。

樓若更是詫異,到底是這位入局之人太謹慎有所察覺,還是沈棄真的病到了這種地步。

正當她一籌莫展時,轉機陡地出現了。

是第四日的午後。

闔宮上下得了羅錦傳的沈棄的旨意,道是駐軍回京,天子要設宴犒賞三軍。

前朝之事,後宮能探得的寥寥無幾。

幸借著晉陽公府的門路,樓若才找到了一在禦前服侍的小太監,問及這道旨意的緣由。

小太監壓低了嗓,“是一清早那位裴公子入了昭明殿後,代為傳達的。”

裴公子?

莫不是……裴寂……

“那陛下可真是病了嗎?”

小太監大驚失色,“娘娘怎地如此問?陛下自是病了……隻是病情如何、救治如何,奴才就不得而知了。”

見小太監說得誠懇,樓若也不好再多問,生怕露出破綻,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便草草結束了這番盤問。

輕苓見此,忙不迭地跟上樓若要出宮門的腳步,“娘娘,禁足令還未解……”

她聞聲回頭。

眼裡卻是輕苓從未見過的淩厲。

她想,她們娘娘這是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