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1 / 1)

霜劍與孤燈 錦翹 3900 字 3個月前

出來時那女子似乎察覺到了什麼,話裡話外都藏了幾分擔憂。愫愫覺得,她或許知道些什麼。

不過事有輕重緩急,眼前找到那些女子重要得多,因此愫愫擔心打草驚蛇,因而並未多問。

梁扶仍舊拖著沉重的酒壇,沿著長宣街一路往南。一路上他仍如往常一樣賣著酒,遇到相熟之人甚至還閒談幾句,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趙姑娘,你說他該不會是在通風報信吧?”

“有可能。”

“那該怎麼辦?”伊葭急切扯住愫愫的衣袖,“若是讓陳家人先動了手,那些女子就完了!”

陳弼如今雖下落不明,但陳家的暗衛們仍然布滿了朗州,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殺了那些女子以絕後患?

“無妨,那地方隻有他一人能進去。”

“為何?”她前幾日蹲守在門外的時候,明明看到陳家其他人也進去過。想到這裡,伊葭突然想到一件可疑之事。

她的確看到有陳家人進去過,但出來的,卻始終隻有這賣酒的一個。南霧巷地下有一條地道,莫非衣鋪地下也有一條?

伊葭越想越擔憂。

若真是如他想的一般,那些女子說不定早被陳家暗地裡轉移到彆處去了!

三人到達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末時,同初次相見的時刻一樣。

愫愫剛站定,背後便來了幾個南衙的捕快。為首的那人正是許久不見的楚典史。

“趙姑娘。”

“勞煩楚典史親自來一趟。”

楚典史捋著胡子嗬嗬一笑:“大人親口吩咐細查此事,在下怎敢敷衍塞責,還是親自來一趟好。依大人的吩咐都已布置齊備。在下保證,一隻蚊子都飛不進來。”

他喚來幾個人,跟在梁扶身後。

“剩下的便交由在下處理,天色晚了,趙姑娘還是先回去吧。”原本這人就該是他們抓的,得知趙姑娘擔心打草驚蛇自己去了,險些將他嚇出心悸。

要是她出了事,他都不知如何同大人交代。

“不行。”

梁扶抬起頭,目光直直盯著愫愫的臉。

“隻能她進去。”

楚典史:“我看你是找……”

愫愫抬手打斷他的話:“罷了,我進去無妨,你們守在外麵便是。”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自古男子當前,哪能讓一個女子涉身險境!更何況大人就這麼一個女兒,她要是有了好歹,這讓大人怎麼活?

愫愫並未理會他的話,看向梁扶:“何時進去。”

隻見他指了指已經泛起微藍的天。

“等月亮上山。”

等了許久,一輪滿月躍上遠處的武陵山,如一隻明晃晃的眼睛,冷睇著凡世種種,將一切罪惡與黑暗儘收眼底。

梁扶打開門,先讓愫愫進院,隨後才進去。

他熟練地掏出火折子,點上燈盞。周圍靜悄悄的,愫愫環視一圈,發覺不管是地麵還是支撐房梁的木柱子,全都或多或少有些刮痕,卻又不像是有人刻意鑿刻的。

梁扶淡淡道:“她們不在這裡。”

目光上移。

清幽的月光清晰映出他臉上的傷疤,除了臉,他整個人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從他眼中,愫愫找不出一絲害怕,一眼可見的平靜。

他提著燈籠,頭也不回:“你想找的,在後院。”

越往前走,地上的刮痕便越多。來到後院,支撐房梁的木柱已變為石柱,即使如此,柱身上仍舊刮痕不減。

愫愫正想著痕跡究竟是從何而來,不知何時梁扶已經停了。

愫愫抬頭,入目的是一座巨大的籠子,幾乎比得上一間客房。

一雙綠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睜開,如果兩簇燃燒著的鬼火,巨獸蟄伏在籠子角落,似乎在咀嚼什麼。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血腥氣,愫愫甚至隱約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她心底突然生出一股不詳的預感。

梁扶開口:“這是一頭老虎,你要找的人,在它肚子裡。”

懷中的燈忽然失去了暖意,愫愫全身仿佛被凍住,遍體生寒。

籠裡的巨獸不緊不慢地咀嚼著,嘴角流溢的口水,滴滴答答砸在青石板上。

它又聞到了食物的氣息。

愫愫感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誰乾的。”

“我。”梁扶輕輕道。

在愫愫震驚的目光裡,他緩緩道出一段往事。

陳家暗衛找上他的時候,他正在門前賣酒。彼時他與妻子剛剛成婚不久,以賣酒為生,生活雖不寬裕,但爹娘尚在,夫妻情深,日子尚且有些盼望。

可是那一天之後,一切都變了。

陳家暗衛找上了他,說有一樁生意要和他談,並且許諾事成之後將給他一筆錢,這筆錢足以買下朗州城一間大宅院。

他那時以為是正當生意,便依照他們的命令,將南霧巷一座宅子裡的酒壇拖到城南去,等著宅第裡的人來接應。這宅子平日裡賣酒他也曾來過,沒聽說裡頭住了人,倒是傳出過鬨鬼的傳言。

就這樣過了三個月,忽然有一天,他聽到酒壇中有動靜,他以為是老鼠掉了進去,誰知一揭開壇子,看見的卻是兩個女子。

她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全身纏著拇指粗的麻繩,一見他便嗚嗚哭了起來。他正要救她,背後陳家的人便一聲嗬斥止住了他的動作,緊接著又來了幾人,拽著那女子進了院子。

那日是冬至,雪下得格外大,天地都仿佛被凍住了,耳邊隻聽見哽咽的哭聲。

梁扶永遠忘不了她那雙含恨的淚眼。

陳家的人沒有攔他,而是任由他進了院子。他親眼看到了那隻猛獸,咧開巨口,將她背脊一寸一寸咬斷,嘎吱嘎吱,像腳踩在白雪上的聲音。血液汩汩,染紅了青石板,慢吞吞流到他腳邊。

巨獸貪婪享用著它的獵物。最後,連地上的血液都舔舐得乾乾淨淨。

始作俑者慢條斯理擦著刀,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背,張狂地笑道:“你如若敢說出去,這就是你和你那小娘子的結局。”

梁扶緩緩抬起頭,平淡地敘述:“後來,他們便將鑰匙交給了我,也將那些女子的命交給了我。”

“由驚恐到負疚,由負疚到麻木,手上沾的血太多,便感覺不到溫熱了。殺人這件事,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不難,隻要有了一次,便會有無數次。”

愫愫諷刺道:“縱使你第一次無能為力,後來這麼多次,你也留不下她們一條性命?”

“這畜牲吃了陳弼幾個不中用的手下,早已習慣了人的味道。如若吃不到人,月圓之夜便狂躁不安。這籠子太小,關不住他。吃不到人,他會衝破這間院子。”

“既然如此,陳弼為何養它。”

“我不知道。”梁扶語氣平平,“我隻知道,這畜牲不是陳弼自己養的,而是替彆人養的。我能告訴你的,隻有這些。”

他遞出一把刀。

“你殺了我吧。”

愫愫並未接過刀,抬頭直視他的眼睛:“你手下這麼多條人命,你難道不悔恨?”兒時她曾臥在爹爹膝上聽他判案,無論多麼作惡多端的人,在聽到“按律當斬”這四字的時候,眼中都會泄露心底的想法。

後悔是最常有的情緒。有人悔恨自己罄竹難書的罪行,有人悔恨自己虛度的年華,甚至有人後悔自己為何會被抓住。

但他眼中卻什麼都沒有,對他而言似乎連求死都如吃飯喝水一般簡單。

愫愫隱隱覺得他還有話藏著沒有說,但觀他神情,似乎已經下定決心要將這個秘密帶進墳墓裡。

“將刀收著吧,我不會殺人。”

“不。”梁扶固執地伸著手,“今晚我定要死在這裡。”

滿月揭開薄紗,穿過雲層,映出他臉上一片慘白。鐵籠巨大的倒影將二人的身影囚禁在地,伴隨巨獸張開的大口,仿佛一道遠古的封印。

怕他自戕,愫愫隻好接過,負在身後。她自然不是擔心他的性命,而是疑心他嘴裡還有些未交代完的事。

愫愫回身,突然瞥見了地上的倒影。

“小心!”她一把拉住梁扶的衣袖,猛然將他扯到一邊。

老虎撲了個空,開始憤怒地低吼。前爪不停刨地,血紅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兩人,那是看到食物時貪婪渴求的目光。

“快走!”愫愫扯著他的衣服就往外跑。

梁扶跟著她跑了幾步,卻突然停住了腳步。

“你走吧,這畜牲隻有我能治得住,逃出去會害了更多人。”

愫愫氣笑了:“你以為我想救你?若不是……”愫愫還未說完,一隻虎掌如鐵錘重重砸上她的後背。

愫愫趔趄幾步,險些栽倒在地。

這老虎吃了太多人,竟也帶了幾分人的機敏,看愫愫是女子便先先挑弱的動手。眼看著它要咬上來,愫愫咬牙操起刀,不管不顧朝它眼睛刺去。

鮮紅的血從它左眼崩出,噴了愫愫一臉。

凡人與虎鬥便如蚍蜉撼樹,再加上一個拖後腿的梁扶,她怕是仇還未報完便折在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