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1 / 1)

霜劍與孤燈 錦翹 4045 字 3個月前

愫愫第一次見浼娘的時候,不是在朗州,而是在都城。他跟在沈繾身邊,背著一把名為空桑的琴。他人長得秀氣,又叫著女子的名字,人們時常將他誤認為女子。浼娘原先不叫浼娘,而叫扶羽,浼娘這名字,是雲水間裡的女子為她起的。那時愫愫得知他的過往之後,也曾疑惑他為何不改名。起先不解,漸漸的便明白了。

他在代替她們活下去。

浼娘的易容術出神入化,要想進入陳家殺人,他是最好的選擇。

前世水雲間的火災,燒得遠比如今嚴重。祁霧河兩岸儘數化為焦土,萬人流離失所。愫愫思來想去,也想不出為何火災會提前。

也許隻有一個原因,這場火,想燒死的不是前世的浼娘,而是另有其人。而浼娘,隻是陳元洲趁機解決的一個汙點。

畢竟,前世這時候,他已有了新的目標。

思及此處,愫愫攥緊了拳。

她招來那老鴇旁一個丫鬟,塞了些銀兩還有一張字條給她:“若看到浼娘,不管是生是死,請去此處告知我。”

那丫鬟收下錢,似乎有些驚訝,但還是點了點頭。

遠處天際已泛起魚肚白,天光如白練割開天地混沌,一半是天際星辰遙相呼應,一半是江麵漁舟漸次行遠。救火的人已經三三兩兩地歸家去,將靜謐重新歸還於天地。唯有濃鬱未散的塵煙,昭示了昨夜的動蕩驚險。

愫愫提著一盞燈,緩緩往家中去。

街上的包子鋪已經開張,熱騰騰的包子整整齊齊躺在蒸籠裡,急切地等待著買家。愫愫掏錢買了一屜,她不餓,隻是眼饞。

店家目光打量著她,疑惑問:“天還未亮,姑娘為何一人在此?”

愫愫隨口胡謅了一個由頭:“家裡頭悶得慌,出來散心罷了。”

店家將包子包好遞給她,勸道:“瞧著姑娘氣質不凡,想來您應是富貴人家的女子。這幾日這條街有怪事,您以後出門還是帶著人好。”

“怪事?”

“是啊!”他一邊歎氣一邊搖,“真是怪極了!”他瞅了愫愫一眼,繼續說道:“瞧著姑娘您麵生,近來更要提防些。”

他左右張望了下,見無人,才壓低聲音道:“這條街啊,近來有妖物作祟!那妖物花言巧語哄騙女子,拆散了好幾對夫妻呢!那些受了妖物蠱惑的女子天天都神誌不清的,整日念叨些有的沒的,神神叨叨的,真是怪!”

“可報了官?”

“早早就報了!但那些婦人都被妖物下了藥,死活都不肯說出那妖物的模樣來,有人說是九尾青狐,還有人說是蛇妖,縣衙哪裡查得出名堂來。”

愫愫點點頭,回道:“那妖物既然做的是拆人姻緣的事,必然找的是有夫之婦。我尚未婚配,那妖物想來也不會找上我。”

那店家見她似乎並未生出退卻之意,猶豫道:“還是要當心些……”

愫愫謝過他,一手拎著包子,一手提著燈走入了長街。

她臉上未有絲毫懼意,她前世做鬼十年都未曾見過一隻妖,若今日有幸得見,倒是件新鮮事。

那妖物若見了她這個再世重生了的鬼,還指不定害怕的是誰。

店家目送著她遠去的背影,邊俯身添柴邊感歎道:“前有那陳家大公子滿朗州尋人,後又有妖物屢屢作祟亂了婦人心魄,真是咄咄怪事!”

從巷頭走到巷尾,妖物倒是一個都沒有見到,愫愫隻感覺到似乎有人看著她。若是做鬼的時候定早就發現了,人身到底不如鬼身,連反應都慢上幾分。

走至河邊,那感覺愈加清晰。每當她抬眼往四周看的時候,那抹視線總會恰到好處地消失。

愫愫搖搖頭,懷疑是這幾日思慮過多,腦海出了幻覺。亦或是今日起得太早,精神恍惚了。

唉,做人果真不如做鬼來得自在。報仇要藏著掖著不說,人還沒鬼來得精神。做鬼的時候她每日都會隨著沈繾一道雞鳴起來,午夜才入寢。

鬼自是不必入睡的,隻是她愛看著沈繾睡。

那是他唯一不設防的時候。

她站在觀流水的時候,沈繾也在對岸看她。

柳葉撫石,清泉流響。

伊人獨立於浩瀚春意之間,遏天際行雲,襯繁花失色。

少女沿著河岸,緩緩地走。

沈繾在河對岸走得很慢,總是隔著一段長長的距離,卻在每次她的身影將要消失時不緊不慢地趕上,永遠將她留在視線裡。

春日的清晨,日光還未來得及驅散涼氣,連呼吸都滲透著昨日寒露的料峭。

沈繾出門隻穿了件薄衫,但他並不覺得冷。

他平生第一次覺得,書中所謂“朝聞夕死”許是隻能為聖人所參透,他學了許多道理,仍留戀於目之所及的片刻暖意。

沈繾護她入了院門,才轉身離開回了院子。

推開門,隻見月如琢掛在院中的海棠樹梢,兩腿交疊躺在樹乾上,搖曳的花枝鋪下零落的陰翳,他一晃,滿樹海棠花隨之簌簌而落 ,少年置身於漫天花雨之間,眉眼間的光華,是熠熠春光燦爛,也是少年朝生勃然的意氣。

聽見門響,月如琢一把拿下蓋在臉上的書,斜支起身。

“喲,回來了。如何,你那位心上人可有看你一眼?”

沈繾不理會他的戲謔,隻是指著他身下的那個海棠樹:“這棵海棠是我父親親手所植。”

“不早說!”月如琢大驚,立刻翻身躍下。

他回頭對著樹連連作了幾個揖。

“冒犯了劍聖大人,罪過罪過……”

一番道歉後,月如琢快步趕上沈繾,低頭見他衣衫俱濕,不由得嘲笑道:“照我說,你不如就從了那陳元洲,人好歹也是朗州一大富族的嫡子,要是從了他,必定衣食無憂。他找你都快將朗州翻了個遍,真心簡直天地昭彰。”

沈繾不理他,月如琢又覥著臉跟過去:“我說的都是真的,今早我還碰見了陳家暗衛大街小巷尋人。”

嘖,都說美色禍人,依他看,男色殊甚。

“開皇七年,你藏於嶽州商船下的時候,也曾被……”

“行了行了。”月如琢扯著他的衣服讓他適可而止,臉色已由戲謔轉為窘迫。

當年的事實在是太過丟臉,他死都不願再回想一遍。

月如琢低著頭沒看路,沈繾走在他之前,先進屋。月如琢跟在身後正要進去,門板恰逢其時地關上了,留在他在原地與門環上嵌的獅子頭麵麵相覷。

他氣極,踢了一腳門檻。木板又硬又厚,疼得他嗷嗷直叫。

“喂,沈繾也太不夠義氣了!用完就扔,有你這麼當兄弟的嗎!”

沈繾的聲音從門縫中透出來。

“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月如琢牙磨得咯吱咯吱響,拿書拍打門板泄憤,氣道:“三歲的稚兒都沒你幼稚!”

他話還未落音,一陣疾風越過牆,一朵海棠花打著旋兒飛進他嘴裡。

月如琢:“……”

呸呸呸!

什麼東西!

海棠隨風越過漲滿春水的池塘,悠悠蕩蕩飄向遠方。一朵流連於滿庭春色,自半空中翻墜而下,輕輕落於竹青色的茶盞上。

茶香熏得海棠醉,香消魂散也翩然。

浼娘迎著滿屋疑惑的目光,輕輕將紙片推至茶盞邊。

“我來赴你的約。”

隻見他側過臉,輕輕揭下臉上的麵皮,露出那張讓天地黯然失色的臉。一道猙獰地血痂貫穿麵中,張牙舞爪盤踞著,將那份美好瞬間粉碎成齏粉。

他身上穿著的,正是方才那位丫鬟的衣服。

愫愫回身道:“阿浮,你們先出去吧。”

兩人掩門出去。

愫愫看著他的臉,有些可惜。

他終究還是走了前世的老路。

“我要殺了陳元洲。”他看著愫愫的眼睛,“你是太守之女,能幫我殺了他。”

愫愫不問他為何活了下來,隻問:“你是如何知曉火是陳元洲放的?”

大火發生時,陳元洲早已離開雲水間,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若不是有前世的記憶,她也猜不出真凶是他。

浼娘從懷著拿出一塊令牌,牌麵上鐫刻著一個“陳”字。

“我在柴房,找到了陳家暗衛的令牌。”

“他為何殺你。”

“昨日我逼他為我贖身。”

愫愫淺笑著滿上他身前的茶。清澈的茶水間,暗香浮動。

“浼娘,你應當知道,要想人幫忙,應該知無不言。”

“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他緊緊攥著茶杯,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我還活著,又親自來找我,費儘周折,無非是我身上有你想要的。”

愫愫:“你我目的並無二致,你不必如此提防我。”

“那趙姑娘不妨先說,您想要什麼。”

“我要你。”

浼娘聞言,突然就笑了。這笑既諷刺又滲人,牽動著臉上的傷疤扭曲成一條詭異的曲線。

“沈姑娘,你莫同我說笑。”他本就是一介殘花敗柳身,如今皮相已毀,怕是比蒲草還要輕賤。

“我要你殺了陳元洲。”

浼娘眼神中總算露出了訝異:“為何?”

“殺他自然有殺他的緣由,你隻需記得,用你的易容術將他誘往南山霧林,取了他的項上人頭。其餘的,我自會為你安排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