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人(1 / 1)

霜劍與孤燈 錦翹 4531 字 3個月前

夜已深,陳家彆苑燈火未絕。

提燈的小廝佝著腰隻顧往前走,噤若寒蟬。

陳弼大步跨過連廊入了後院,一腳踹開裡屋的門。

床上的人正忙著翻雲覆雨,衣衫淩亂散了一地,透過床帷的月光映出一片迤邐的香豔。

“滾出去!”

陳弼臉色由紅轉青,兩隻眼珠子活像是見了鬼,瞪出了如蛛網密布的血絲:“逆子,你要造反不成!”

陳元洲拉上下裳,慌慌張張起身。

“爹?!”

*

半柱香後。

陳元洲穿好衣,由仆人領著去往書房。

“爹。”他隔著門,停留片刻。

“進來。”

陳元洲沒有直接進屋,心裡估摸著這話音裡似乎沒了怒氣,這才大著膽子推門進去。

甫一進門,一隻掐絲琺琅杯憑空砸來,滾燙的茶水自半空中濺開。陳元洲僥幸躲過了茶杯,卻沒躲過鋪天蓋地的茶水灑了他滿身。

“爹?”陳元洲頂著滿頭茶葉渣子,不可置信抬起頭。

陳弼從屏風後轉過身,鐵青著臉地注視他:“我問你,昨日雲水間的大火,是不是你讓人放的。”

“為何問起此事,可是有人在您麵前口出狂言,挑撥離間?!定是陳仲胥,我這就……”陳元洲作勢欲走。

陳弼狠狠拍了一掌太師椅:“到底是不是你乾的!”

陳元洲見瞞不過去,隻得梗著脖子承認:“是又如何。”

陳弼兩步跨過去,氣怒交加指著他的鼻子:“我陳弼倒了八輩子黴,生了你這個不肖子,真是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雲水間一百多條人命,你這是作孽,作孽!”

陳元洲好像到了什麼不可理喻的笑話,頓時樂不可支。

“爹,你我二人有何事不能儘言,非要同旁人一般虛與委蛇?我放火前已將一切安排妥當,除了那個在外吃酒的老鴇和她的丫鬟,所有可能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如今都成了一抔灰。至於作的殺孽,去佛寺捐點兒香資,佛祖宅心仁厚,定會寬恕的。”

陳弼目光沉沉,臉色不大好看,但暫且抑製住了怒氣。

“那老鴇和丫鬟也不能久留。”

“我已派人去了,她們二人必活不過今晚。”

“此事若不再生旁枝,我自然不必多說什麼。如今先生盯得緊,一舉一動不能有半分差池。”說到這裡,陳弼恨鐵不成鋼刮了一眼陳元洲,“早先便告誡過你戒了這斷袖之癖,少往雲水間去,上頭若細查起來,沒人保得住你!”

陳元洲點點頭,猶豫道:“那考試的事……”

“先生並未怪罪,但這幾日你給我安分些,要是捅出了婁子,誰也保不了你!”

“是。”

陳元洲很快退了出去。

陳弼灌了口冷茶泄火,“貓崽子長了爪子,就妄想自己成了老虎。連屁股都擦不乾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原來,真正讓雲水間葬身火海的,並非陳元洲在柴房裡放的火,而是陳弼在暖閣放的那一把火。柴房裡的沒有燒起來,才在暖閣又補了一回。

陳弼原定的放火日期還未到,但陳元洲的做法破了原有的籌劃,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隻得將計就計。

“大人,聽說那趙太守斷案明察秋毫,要是查出來雲水間是起了兩次火才燒著,豈不是就知道了他們不是死於失火,而是……”

“查出兩處又如何,雲水間都化成了一堆灰,死無對證,他們又能查到什麼?”

“大人言之有理。”

“隻要那人死在這場大火裡,便是把這朗州城燒了都值當。”

春夜更漏長。

忽有夜風卷地起,烏雲蔽月鴟鵂匿。

荒無人煙的樹林裡,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跑著。

“救命啊,殺人啦!救命啊,殺人啦!”

夜太黑,雜亂的草木在身上撕扯出一道道裂紋。尖銳的疼痛,遲鈍的麻木。可是心底的恐懼早就壓倒了身上的疼痛,全身的氣力都凝聚於這兩隻奔跑著的小小“三寸金蓮”上,活著的渴求逼促她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跑。

可是老天慣會為難人。

她一腳踏在石頭上,胖墩墩的身子隨之傾倒,她噗通一聲砸在地上。

詭異的事發生了,她的摔倒聲竟然並未隨之消失,反而像是落入空穀的石子,悠長曠遠地重複相同的聲響。

她抬起頭一看,在三丈遠的地方居然是一麵深不見底的懸崖,宛如在黑夜中蟄伏的巨獸,血盆大口黑黢黢地張開。

正當她,忽然一雙手扯住了她的胳膊。她驚懼得正要叫出聲,那人用另一隻手捂住她的嘴。

“我來救你,彆說話。”

*

峨眉西沉入滄海,天地剖開一片白。

江畔停雲樓上,兩人正臨江對飲。

這二人氣質與旁人格外不同,一人白眉長須,身著縞素,端的是出世之人仙風道骨的氣質,另外一人額覆祥雲紋樣月白頭巾,勁裝裹身,背負兩把樸刀,舉手投足利落灑脫,儘顯殺伐之氣。

他們二人喝酒的地方也非常人所及,不是在錦瑟貫耳的酒榻臥席,而是在萬仞之上的停雲樓頂。

柳刃:“聽聞昨夜見愁兄一夜未歸,難得見他認真一次,看來這些人來頭不小。”

對麵白須老者哈哈一笑,一個不察被酒嗆得臉通紅,卻還邊喝邊笑:“你還不了解見愁麼,每次去打獵,他出去半個時辰的時候都不多見。”

柳刃不解朝他看去。

段浮白斟了一杯酒,伸手悠悠比了一個六:“他昨夜出去了六趟,平旦才歸。”

“六趟!”柳刃微驚,“他的眼疾無礙?”

“你還不知道他?就是盲了眼也能於十丈之外取人性命。至於眼疾,仲一指給他吊著呢,瞎不了。”

又飲了幾杯,忽然不知何處響起了兩聲沉厚的鐘聲,攜著勁風呼嘯掃過樓頂青瓦,相互碰撞發出窸窣的響動。

兩人齊齊停杯往下看,卻隻見到一片翩然的衣角。

段浮白捋捋胡須:“喲,今日來了個生客。”

·

愫愫腳剛踏入停雲樓,裡麵不出意外地靜了下來。

樓裡這些人大都一身習武之人的打扮,有的在喝酒,有的在劃拳,還有人在獨自拭劍。

但見有人進來,眾人不約而同停了手中的活計,紛紛將視線聚集於此,神情或困惑或驚訝。

一位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漢杵在木柱旁,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她。

“剛剛敲鐘的,是你?”

“是我。”

一位腰纏軟鞭的紫衣女子皺了皺眉:“哪兒來的丫頭片子,這鐘也是你能敲的?趕快回去,這地方可不是你能來的!”

彪形大漢朝她一抬手:“慢著。”

他眯了眯眼,眼神露出幾絲凶殘的匪氣。信手微旋,斬地的大刀瞬間撐開竹鞘。他扛起大刀,徐徐朝愫愫走來。

“停雲樓可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說,你來做什麼!若是你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大爺我今日就拿你的骨頭給我這把古刀開刃!”

“我來找一個人……”

“哎呦!”

愫愫話還未說完,對麵那大漢突然哀嚎了一聲,捂著腦袋直吸氣。

“誰打我?!”

一顆碩大的枇杷滾了幾圈,停在愫愫腳邊。枇杷癟下去失了形狀,但看那大漢捂著頭齜牙咧嘴的模樣,說不清到底誰傷得更重一些。

而出手的人,手裡還在有條不紊剝著枇杷,時不時往對麵孩子嘴裡喂上一顆。

“李三刀,做什麼嚇唬人家小姑娘,還開刃,開你個頭,誰不知道你那把破銅爛鐵用了幾十年了!”

眾人立刻笑了。

“三刀,聽到沒,你媳婦都發話了!”

戲謔的語調,嘲笑的口氣,空氣中立刻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等一群人笑完,終於又有人問愫愫。

“姑娘,你今天敲了兩聲鐘,想必也知道我們停雲樓的規矩。說吧,你要找誰?”

“韋見愁。”

樓內一靜。

紫衣女子和善一笑,回答道:“見愁今日淩晨才回,姑娘若是想見他,還是擇日再來吧。”

那彪形大漢見她不是來挑事的,頃刻間已換了一幅表情,笑嘻嘻道:“見愁兄行走江湖,出手見血,姑娘若是不為人性命而來,找我們也未嘗不可。”

“彆聽他胡謅。”李三刀的媳婦呸了聲,抱起孩子,勻出手指了指樓上,“韋見愁住在三樓,姑娘你若真想見,便自己去找罷。”

“多謝。”

愫愫謝過後,便登木梯上樓。

“伍四娘,你這不是難為人家麼,她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哪兒找得到韋見愁。”

“為何找不到?”伍四娘從腦後抽了根簪子搔頭,眼神往上一瞥,嗤了聲,“不就在那兒麼,難不成還長腳了?”

愫愫隻來過一次停雲樓,找的也是同一個人。待她再來之時,停雲樓已成了廢墟。上一世她花了許多功夫找他,卻不知燈下黑的道理。她想找的人,其實就在她眼皮子底下。

二樓之上,一方石牆迎麵峭立,上無頂,下無底,整個牆體仿佛是憑空懸在天上。石牆高約三丈,厚度不知,隻見上書“停雲壁”三個大字。

愫愫知道,這裡便是二樓入口。

地方是找到了,可如何進去找人,又成了一道難題。

停雲樓一樓一關,關關相扣,環環相接。要想進入二樓,當務之急便是要將這石壁搬開。

她搬不動,但是她還記得上輩子有個叫徐璣的人,破了停雲樓機關後寫了本書,書中記載了各機關所在以及解法。

她閒來無事翻過一次,記憶久遠,隻記得“停雲壁”的解法有三,複雜的她已記不住了,唯獨記得這石壁所用的石頭似乎見不得火。

遇火即崩解。

半刻過後,隻聽轟隆隆的幾聲巨響,整個樓體為之一震。

頂樓二人放下酒杯。

柳刃眉頭皺得幾乎連為一體:“石頭又倒了?”

段浮白右手背在頸後,悠然舉杯:“倒了就倒了,反正不歸我修。聽說閣主快回來了,若他看到了,當心罰你們掃樓。”

柳刃卻氣極。

修機關的還不是隻有他這個冤大頭!

“這機關究竟是誰想出來的,這麼大動靜,真該讓他嘗嘗我樸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