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災(1 / 1)

霜劍與孤燈 錦翹 3974 字 3個月前

春紗帳暖,紅燭灼灼,有溫柔的夜風穿過連廊,拂過鏡中人清麗的臉。

多好看一張臉,便是朗州最為標致的美人都不及三分顏色。

遠觀好似穹頂下經年不消的霜雪,近看宛如冰雪消融後一汪澄澈的春水,眉眼間那絲似有若無的倔強,使朗州城無數男人趨之若鶩,亦或是征服。

幾位女子端著糕點,笑著走進來。“阿浼,你今日滴水未進。雖是寒食,可也得吃些東西才是,若是瘦了,你的陳郎該心疼了。”

浼娘拈起一片胭脂紙,放至唇上輕輕一抿。

“他若真心疼我,今日也不會早早就去了。”

捧著食盒的幾位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近來陳元洲在朗州尋人一事甚囂塵上,惹得人們議論紛紛,她們也都有所耳聞。隻是為了不令浼娘傷心,便一直未言及此事。

她們委身青樓半生,見過太多蘭因絮果,瓶墜簪折之事。初時相見,便以為身邊的人是值得托付終生的良人,縱使千金散儘也要換得與之偕老。她們也曾勸過阿浼切勿將一顆真心係於一個玩世不恭的浪蕩子身上,可是阿浼是誤入風塵,年紀尚小,被幾句甜言蜜語就蠱惑了心思。那陳元洲遊曆花叢數年卻片葉不沾身,足以見得溫柔皮下的涼薄心。他是陳家嫡子,怎會為一個象姑贖身。

浼娘:“自古青樓女子從良,還能讓人道一聲桑中之喜,可是男子從良,人們隻會道一聲晦氣。幾位姐姐,我已想明白了,陳元洲不是我的良人,象姑館也不是我的歸處。”

幾位女子臉上情不自禁浮上一絲悅意,連連道:“你想通了便好,但是你無依無靠,你能往何處去?而且媽媽看你看得緊,必不會讓你自行贖身。”

浼娘長得美,年紀又輕,想讓媽媽放人,怕是極為不易。

“幾位姐姐不必為我憂心,明路不能走,便走暗處。在象姑館的這幾年也存了些金銀,我此番欲買舟南下,往嶺南去。嶺南雖多瘴氣,但卻無一人識我,是個好去處。還請各位姐姐保密,勿跟媽媽透露此事。”

“這是自然,你且放心。隻是你打算何時動身?也讓我們有個安排。”

浼娘淡淡一笑:“就在今晚。”

今夜無風,宜行舟。

孟春祁霧河,水麵生暖氣。雲濃蔽月,霧滿攔江,兩岸燈火不眠,水麵靜靜無言,攬入一江幽夢。

遠處已可見木舟輪廓,迎著水霧而來。

打頭的青衣女子捧著一隻盒子,說道:“阿浼,這些是我們湊的一點心意,你且收著。你到了嶺南,總要找個寄身之處。人生地不熟的,若無銀兩傍身,少不了吃虧。”

“可是……”

藍衣女子道:“沒什麼可是的,你拿著,我們也安心……”

浼娘終於還是接過了木盒,抱緊在懷裡。

青衣女子摸摸他的發絲,笑道:“阿浼,你還小,有無數歲月可度,不似我們,一輩子隻能苟活在這見不得光的地方,在一場又一場的歡會裡蹉跎。世間到底對男子善意些,去一個不認識你的地方,安安穩穩活著,遠比在這象姑館裡好得多。”

幾番話彆,舟已至。

浼娘登上船。船夫木杆一撐,木船離岸二三丈。燈火融融,霧靄深深,岸邊的身影隨著木槳下潺潺的流水,漸漸看不清輪廓了。

岸邊人忽而高聲喊道:“阿浼,到了嶺南,可彆忘了我們啊!”

雲霧成障壁,山川隔死生,聲音終究未能到達遠人耳中。樹上寒鴉冷冷嘎了一聲,隨著漸起的火光飛向遠處。

月如琢從後院牆上翻下來的時候,屋子裡的燈還亮著。

他如入無人之境地穿過種滿菜的後院,撣了撣衣服正欲溜進去,但他忽而想到什麼,動作一停,他抬手敲了敲木窗。

過了許久,窗內還未有任何回應。他又敲了下,這次連屋內的燈都滅了。

月如琢抱臂:“我說,沈繾你也太不夠義氣了,我可是好不容易從屋裡翻出來的,你就這麼對我?”

屋內還是沒有聲音。他有些惱怒,踢了一腳門。

“喂沈繾,你就不想知道,我過來的時候看到了誰?”

“是你心心念念那位……”

窗戶唰地一聲開了。

“在哪。”

月如琢正欲打趣他,抬頭卻見其神色慌張若斯,忙止住了話頭。“雲水間今夜走水,我恰巧經過看到……欸你去哪兒?!”

還未等他將事說清楚,沈繾早已不見了蹤影,快得讓月如琢瞠目結舌。

不是,趙愫愫有手有腳,人又在雲水間之外,加上有薛家護著,她能出什麼事?沈繾跟護眼珠子似的將她護著,人家卻一無所知。

他在朗州數月,對此地也算略知一二。趙愫愫生母雖走得早,卻有個太守父親,背後又有薛家做依仗。並非他不信沈繾,而是現如今事實在此,等到沈繾功成名就的時候,趙愫愫說不定早就嫁了人。

身隱敝廬窺明月,醉酣方敢登樓闕。隻恐樓闕隔山嶽,雙鯉無音托青雀。

思及此,月如琢忽生同情。

沈繾好不容易才遇見他的明月,卻要用生命中的許多年才能和她靠近。

*

愫愫去雲水間是尋人的,但還未踏進去,大火便從二樓燒了起來。

當日夜裡本無風,但不知為何突然平地起了風,火遇風便盛,不一會兒二樓便被火舌吞噬得一乾二淨。

愫愫甫一見到這鋪天蓋地的大火,便知曉她遲了一步。上輩子,這場火災應當在半月之後才起。

雲水間不遠便是春風閣,薛家二郎趕來救火,見她在此便將其拉至避風的地方。

這場火災驚動了半城的人,整個雲水間幾乎付之一炬,直到天邊微微起了亮光,火才撲滅。

雲水間的老鴇倒在殘垣斷壁上,呼天搶地,哭得極為淒厲。眾人站在連廊下,你一聲我一聲地說著風涼話。

“一窩狐媚子,成天勾著我家相公,死了倒清淨。”

“姐姐說得對,彆人死了我們難受,可這些人死了……我還要拍手稱快呢。”

有男子道:“死了好,壞了我們朗州的民風。”

有其他人認出了他,往日也是尋花問柳中的一個,便道:“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你也是承過她們好的,何必如此寒言冷語。”

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唬道:“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我堂堂正正,何曾入過此等醃臢之地!”

“戚,這麼多雙眼睛都看著呢,你當我們眼盲?”

陳仲胥:“一派胡言,簡直是一派胡言!我們陳家向來行得正坐得直,我豈會出入煙花柳巷?”

朗州民風彪悍,加之有太守秉公執法,平頭百姓對待權貴也不帶懼意,反而有理有據地嗆了回去。

“家風?你大哥不是還在水雲間養了個小倌?”

“斷……斷不可能有此事!”陳仲胥梗著脖子,連連否認。

他雖不聰明,但也知道今日這番話惹了眾怒。今夜他出來得急,連仆從都未帶幾個,又沒有人為他撐腰,十有八九要落下風。眼看著越來越多的人聞聲而聚,他趕緊扒開人群溜出去。

木樓已燒成黑炭,不斷有燒焦的屍體從裡頭運出。一排排放在空地上,草草用席子攏卷,等待驗屍後下葬。

這些人有男有女,多半都是年幼便不幸淪入風塵的棄子,無父無母,無兒無女,自然也無人來收殮。西郊荒園的一抔黃土,便是這些苦命之人最後的歸宿。

薛韶救火回來,見她還未走,便要差人送她回去。“有我看著,那火燒不到春風閣,也燒不到你那院子,且回去好生歇著。”

在春風閣附近不遠,有一座小院,以前是薛家的鋪子,後來地契歸了愫愫。說起這緣由,還有一段往事。

愫愫一歲抓周,拿的不是胭脂水粉,也不是筆墨紙硯,而是拿了把短劍。擔心小丫頭傷著,薛慶山還特拿了張地契將短劍蓋住。誰料愫愫反倒為他的舉動吸引,爬了半個木案將短劍翻了出來。

抓周畢竟隻是討個吉祥,愫愫自從三歲生了場大病之後身體羸瘦,眾人也都未將此事放在心上。短劍如今掛在愫愫的牆頭,用來蓋劍的地契也給了愫愫,便是春風閣不遠的雁青園。

雁青是朗州謝家謝淞之妻,之後戰死沙場,屍骨不存。不久沈雁青也追隨而去,雁青園自此便荒蕪了。

雁青園雖大,卻是當年謝家所贈。謝家長子謝棹與薛映自小青梅竹馬,如若謝家未出事,或許薛映嫁的是謝棹。

若住在謝家舊時宅邸,愫愫料想自家爹爹定要拈酸吃醋,是以這小院便一直荒廢著無人打理。但她想將讓這小院做一間書齋,外祖知曉後,便派人將這裡收拾了出來。

薛韶以為愫愫這幾日都住在院中,對她的出現也並未察覺到不妥之處。

“薛二哥,雲水間可有人逃出來?”

薛韶搖了搖頭,歎道:“除了這老鴇和幾個丫鬟,其餘的不是被燒死,就是溺死在祁霧河裡了。水深霧大,單是打撈上來的屍體就有二十具,能夠活下來的可能,或許隻有萬分之一。”

那便是沒有希望了。

愫愫歎了口氣,心中卻還是有隱隱的疑慮。她分明記得,上輩子他是在火中活了下來的,雖毀了容,但好歹留住了一條命。

難道是因為她的介入使火災提前,才害他喪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