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1 / 1)

霜劍與孤燈 錦翹 4045 字 3個月前

“大人。”

方既側目看著地上跪著的人,不悅寫在臉上。

“為何遲遲不來信。”

“月家這一個月並未有大事發生,在下以為……”

“哼!”方既袖子一揮,厲聲道:“難道月如琢離開月家還不算大事?”

他頭低得更低,乞求道:“他隻是厭煩讀書,偷跑了出去,還請大人饒他一命。”

“你可憐他?”他冷笑一聲,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的事,“你可彆忘了,當年是誰殺了你全家。”

“在下記得。”雨滴砸在他臉上,寒意使得聲音沉重而沙啞。他雙腿跪在山路上,臉幾乎要貼進泥水裡。

周圍的人平靜看著這一幕,仿佛這情景已經出現過許多次。

方既性格虛榮,平生最愛彆人有求於他,他總是高高在上俯視著有求於他的人,享受著施舍和給予的快感與得意。自然,他卑微到極點的姿態暫且平息了方既心中的幾分怒火。

他手指閒散地敲在麵前的木案上,示意他繼續說。

地上的人微微仰起頭,慢慢道:“月家殺我父母,我與月尋歸是不共戴天之仇,自然不可憐他們……隻是那月如琢本性不壞,可否……饒他一命。”

“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你跟我這麼久也該知道我的性子,狼崽子不殺完,後患無窮。”

“可是……”

“好了。”他不耐煩抬手止住他的話,警告道:“做好你分內之事,其餘的我隻有安排,無須多問!”

聽見這含怒的嗬斥,他又急忙畏懼地低下頭,仿佛方既說的話不是人的話,而是地府判官的判詞。

但他似乎還有什麼牽掛,又仰頭問高坐在車廂裡的貴人。

“大人……我妹妹的病……”

方既目光一閃,視線交錯之際,他突然揚手打下車簾。

“你妹妹的病早已無礙了。”

聲音穿過雨絲,冷冷的,但地上的人聽在耳中卻覺得分外熨帖。

地上的人立刻磕了幾個響頭,激動不已:“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他那一身粗布麻衣在泥巴的掩蓋之下,已辨不出原本的顏色。馬夫嫌棄地移開眼,鞭子一揚打在馬屁股上,驅車前行。

那馬夫雖乾著馬夫的事,耳目卻極其靈光,人又好打聽,知曉許多連方家的貼身奴仆都不知道的陰私。加上嘴皮子靈活,往往幾句話便能引得方既麵色大悅,因此是在方家當差最久的車夫,嘴又牢靠,方既每每行事也大都由他駕車。

所謂馬之前卒,虎之倀鬼,如是而已。

他一邊駕車,心中一邊暗暗想:碰到這等倒黴見的,回去可得跨火盆去去晦氣。

他鄙棄的眼神落入地上那“泥人”眼中,以為是嫌他臟,便識相地退到車馬後侍立著。

馬車踏泥而過,壓過泥濘的道路,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印。他站著看了很久,等馬車消失在視線裡,才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車廂中坐著的,除了方既,還有他的貼身侍衛。

“找幾個手腳麻利的守在梅山,這幾日不管有誰出去,都派人給我跟著。”

他就不信,月尋歸和沈見月二十年的交情,一朝說斷就斷。他有預感,沈見月定沒有死在當年的梅山大火裡,他一定還活著。

一個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是不配活在這世上的。就算沒死又如何,就算是掘地三尺,他也要將他碎屍萬段!

那侍衛做了個割脖子的手勢,“在下不懂,為何不就此滅了月家。”

方既閉著眼,緩緩壓下心頭鬱氣:“你懂什麼,百足之蟲,斷而不蹶,這梅莊月家,遠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

“那劍的事……”

“哼,不過尋個由頭試探沈見月的消息罷了,便是天下第一劍,那也要看使它的人是誰。一個月家的廢人,連劍都拿不起來,便是一把削鐵如泥的神劍,於他手中也不過一塊無用的破銅爛鐵罷了!”

“大人明智。”

·

春雨來時急去時慢,直到夜幕逐漸四合,幾人才從酒樓回家。

春寒料峭,夜風暫止,雨仍下得淅瀝。

阿浮點上燈燭,踮起腳正要伸手關窗,忽然瞥見窗台上那盆蘭花,心中先是疑惑。想到今日出門時斯湫反複的叮囑,她心頭一驚,忙將花盆抱進屋中。

壞了,壞了,她個丟三落四的,今日闖了大禍!

平日裡姑娘將這盆蘭花看得比眼珠子還重要,愛護到了極致。若這蘭花雨淋得太多枯萎了,她估計隻能提著腦袋去跟姑娘請罪了!

阿浮正急著,偏生外頭又傳來了推門聲,急得她原地直轉圈。

愫愫拂簾而入,正見阿浮像根木樁杵在窗邊,隨口問她:“蘭花可記著澆水了?”

阿浮手比心快,先一步將花盆藏在身後,喏喏點頭。

“澆……澆了。”

愫愫多了解她,一聽口氣便知她不對勁,像是刻意掩飾著什麼。正欲上前細問,窗外傳開斯湫的聲音。

“姑娘,這裡有張字條。”

“寫著什麼?”

斯湫沒說話,隻是默默將字條遞給她。

燭光熹微,影影綽綽映出一張手掌大小的字條。光線微弱,愫愫貼近了看,感到隱隱的熟悉。

字條是斯湫從地上撿起來的,墨跡見水即融,紙上寫的字已看不清。隻有幾個字尚且辨得清。

有些像沈繾的行筆,又不像他的字。沈繾寫字很好看,一筆一劃規整有序,不像這張字條,雖然寫的是楷書,卻有幾分歪歪扭扭的稚拙。

像是……

剛開始握筆學著寫字的小孩一樣。

愫愫做鬼十年,已經不再懼怕世間那些所謂的怪力亂神之事。畢竟在她不算短暫的十年裡,見過的鬼也僅有她自己。世上更多的是扮鬼的人,利欲蔽眼,無所不為,他們才是比鬼更可怕的東西。

這院裡就隻有三個人,還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突然莫名多了一張什麼都看不清的字條,換作是誰都會覺得異常。

斯湫有些緊張:“姑娘,依我看這幾日還是去府衙住吧。”

“無妨,今日風大,多半是風吹來的。”愫愫淺笑著將紙張交給她,囑咐道:“扔進灶台燒了罷。”

阿浮以為她將這紙片燒掉是去晦氣,便好奇問:“姑娘以前不是不信鬼神之事嗎?”

斯湫回頭敲了下她的腦袋:“子不語怪力亂神,不為事鬼,所以事學。阿浮,前些日子讓你讀五經,習六義,你可又憊懶疏怠了?”

阿浮緩緩低下頭,飄忽的視線東掃西掃,忽而一拍腦袋:“啊呀,灶台上的棗湯還煨著呢!”說罷匆匆跨過門檻就往廚房去了。

斯湫失笑:“這丫頭都沒個定性,還像個孩子似的。”

愫愫抱起蘭花,撚了些許泥土,見是濕的,便誤以為阿浮澆了水。聽見斯湫的感歎,愫愫隨口道:

“她不就是個孩子麼?”

“姑娘莫忘了。”斯湫含笑地看著她,“您也是還個孩子。”

愫愫一怔,卻也隻是一笑而過,抱著花盆去了裡屋。

這些日子,斯湫總覺得自家姑娘變了許多,與其說是長大了,不如說更像是一瞬間的成熟。或許連姑娘自己都未曾發現,姑娘以前看人的時候總愛看向彆處,而現在看人的時候,從來都注視著人的眼睛,不閃不避,平靜如水,顧盼之間透著勘破俗世的洞察與了然。

她不明白姑娘為何變了,但總歸是好事。

夜色已深,案上蘭花經雨而浴,一縷沉香於室內沉浮,淺淡而疏離,恰似映落於軒窗上若隱若現的一抹月色。

愫愫攤開卷軸,提筆在卷頭的名字上勾了一個圈。

章玉姿已除,再無後患之憂。她雖壞,但未到上輩子那般不可饒恕,所以她留了她一命。

愫愫垂眸,停在那陳字之上。

下一個,便沒有如此的好運了。

·

謝館秦樓,倚翠偎紅,雕檻朱窗,笙歌徹夜。

“自上月一彆,郎君可好些日子沒來了。”

陳元洲笑著摟緊懷中嬌客,湊在臉上“乖乖,我可是剛應完試便來尋你了。這些日子家那老頭子看我看得緊,不許我在外晃悠,擔心落人口舌。”

浼娘羞紅臉抬起頭,問他:“那考試如何?”

陳元洲哈哈一笑,湊過去懷中人臉上親了一口:“走個過場罷了,你郎君我呀,就等著來年開春去赴會試了。”

“那贖身的事……”

“此事嘛……”他鬆開了手,理理衣襟,“你無需擔憂,我自有安排……”

“可是……”見他起身,浼娘忙扯住他的衣擺不讓他走。

“怎麼?”陳元洲看著那雙手,言語由閃爍轉為強硬,“答應過你的事,我還會反悔不成?”

“公子。”月光順著微敞的門戶掃進屋內,一個勁裝打扮的男子站在門邊,提醒道:“時辰到了。”

“郎君。”浼娘仍舊拉著他的衣角,低聲道:“您才待了半個時辰……今日便留在這裡,明日再遣車馬送回去罷。”

陳元洲勾起他的下巴,愛憐地輕撫著。眼前人冰肌玉骨,儘態極妍,真真不負朗州第一象姑之名,他貼近那張絕色的臉,細細端詳。

“浼娘,這幾日我爹看得緊,過些日子我再來尋你。

語氣親膩入骨,浼娘偏生感覺到背後一股寒意自脊骨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