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州薛家薛映大小姐有個住茅草屋的手帕交,這是城中幾乎人人皆知的事。那薛家大小姐不僅給她吃穿,甚至還幫她物色夫婿,簡直將她當成了半個薛家人。兩人情誼深厚,無話不談,這在當時還傳為一段難得的佳話。
但不知從何時開始,人們開始發現那貧家女去薛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反倒是薛家大小姐找她的時候更多。慢慢的,再也看不見兩人如往日般形影不離的身影。城中人本來以為是情誼淡了,倒也尋常。
前世愫愫一直被蒙在鼓裡,直到沈繾殺章玉姿的時候,她才知曉為何她們逐漸形同陌路。
章玉姿是當年薛家二房薛宸的私生女,與她交好,所圖不過是想要借她的手回薛家罷了。薛宸都死了十年了,突然冒出一個私生女,換做誰都無法接受。偏偏章玉姿又時常在薛宸妻子麵前晃悠,讓她氣急攻心一病不起,不久之後就溘然長逝。因為此事,薛家老祖曾立下不讓章玉姿踏入薛家門的遺囑。
當年爹爹的死,在這裡便埋下了禍根。章玉姿一心要回薛家,陳家便買通了她,讓她構陷爹爹貪墨財稅,害爹爹被投入大牢遭受嚴刑逼供。等沈繾將人救回來的時候,人已經沒了氣息。
沈繾……
她忽而閉上雙眼。
他沒有告訴她,他是孤身一人將人從地牢裡搶出來的。他將地牢掀了個底朝天,身上受了幾十處劍傷,人都要死了,第二天卻還不忘起來給她煮湯。
執拗到讓人心疼。
趙玄言被薛慶山劈頭蓋臉訓了一頓,灰頭土臉地從屋裡出來。進去的時候還是天色大亮,出來的時候月牙已經上了柳梢頭。
愫愫看得搖頭失笑:“爹爹,今日可要回去吃飯?”
趙玄言剛跟自己的好丈人搶贏自己的女兒,豈敢不從,連連點頭,殷勤得無以複加。
“愫愫可想吃些什麼,爹爹親自下廚給你做!”
愫愫哭笑不得,指了指天幕:“天色晚了,爹爹還是吃得簡單些罷,阿浮已經做好飯了。”
“好好好。”趙玄言跟在愫愫身後,“都聽愫愫的。”
春風閣離趙家不遠,兩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便到了門口。正要進去,趙玄言忽然停住了腳,他搓搓手,有些難以啟齒,“愫愫啊……爹爹今日怕是……”
“我知道爹爹要說什麼。”她回過身,微微一笑,“爹爹回去罷,正事要緊。”
做了他兩輩子的女兒,愫愫如何不知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前世爹爹死後,曾有一群中正之士為他作傳,序上便用極身毋二,儘公不還私一語概括他的一生。爹爹這一生,不是為他自己而活的。
“明日,明日爹爹一定回來陪愫愫!”他信誓旦旦道。
愫愫踮起腳尖,係緊他身上的披風,柔聲道:“爹爹處理完正事後便好生休息罷,有阿浮和斯湫陪著,爹爹無須掛念我。”
阿浮聽見門外的交談聲,猜想定是大人又在家吃不成飯了,便收拾了幾樣菜,放進食盒裡端著出來,交給侍從。
馬蹄聲清脆,輪轂聲轔轔,馬車終於帶著人向府衙行去。
愫愫看著馬車影子消失在視野之外,雖感到些許遺憾,但也能體諒他身為臣子的責任與身不由己。前世她在心中也並非沒有怨恨過他,怨他百無所係唯有三尺書案,怨他東奔西走國而忘家,怨他數九寒冬一身霜雪敲開家門。
春月照燭台,梧桐撫清秋,歲首提燈來,歲暮歸家去。
愫愫曾記得,當年他風塵仆仆出現在家門口的樣子,那時候娘親尚在,院中梅花開得正盛,她笑眼彎彎接過爹爹的披風,捂著他的手在炭火旁仔細地暖著。爹爹總會將她摟在懷中抱著,跟她說今日又見了何人,去了何處。那些深藏的舊夢,暖和而熨帖,連帶著遺憾也無端地消減了。
就算爹爹不常見她又如何呢,爹爹是她的爹爹,也是朗州百姓的父母官。他日不暇給,她自去找他便是。自從想通了這一點,她便逐漸釋懷了前世那些彆扭的怨懟。
夜風輕掃,門簷下的燈盞微微晃動,竹聲婆娑,影隨風移。
“姑娘,天涼了,回去睡吧。”
愫愫點點頭,轉頭踏過門檻。方至提裙時,目光輕拂過林下的暗影,她停住了。
“阿浮,你去將院中搬個案幾來,如今月色正好,我賞賞再睡。”
阿浮打了個哈欠,借著夜色深一腳淺一腳地進了院子。她近來已經習慣了自家姑娘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便是她現在說要尋個梯子去摘星星,她指不定都會回院子裡為她尋長梯。
等阿浮進去,愫愫俯身拾起地上的燈籠,緩步下了台階。蹀躞的裙擺掃過草葉抖落的寒露,浸潤的濕意沁上草木幽冷的淡香,出人意料的好聞。
除卻草木的氣息,還有另外一種幽遠的淡香。
等燭光終於映上竹林下那片晦暗時。
影子消失了。
四周寂靜得仿佛一夜大雪的山野,連雀鳥的聲音都幾不可聞,黑夜如同遮天蔽日的風雪,掩蓋了行跡,仿佛無人來過此地。
燈盞一晃,映出地上的陶罐。一株蘭花在夜風中徐徐抖動著纖而長的葉,幽藍的花柱吐了蕊,在清湛的月華中獨自靜靜開著。
遺世獨立,孤傲不群。旁人靠近窺賞之時,她便收斂了香氣,隻餘半縷冷香消弭在遠處。
沈繾看過許多的花,唯獨覺得蘭花是與她最像的。生長在空穀之中,擁有天地最清絕的香氣,也擁有世間最孤高的靈魂。她美好得不似凡間之人,連他的靠近於她而言,都是一種褻瀆。
他背在樹後,聽腳步聲漸近。夜色掩蓋了一切,也掩蓋住了那顆跳動不安的心。他是不該前來的,但今日看見這株蘭花的那一瞬,生出的第一個念頭卻是將蘭花送給她。還未及他過多思慮,人已經站在了這裡。
腳步聲像是踏在他心上,催逼他下意識逃離。但身體是最忠誠的叛徒,始終將他牢牢釘在原處。
唯恐驚山月,不敢問來人。
他垂下眼,看見她的影子蹲在花盆邊,她重新起身,瘦削的身形在月色中拉長。她朝四周望了望,似乎在尋找什麼。
門口已經傳來輕聲的呼喚,她終於回過神,俯身抱起蘭花,正要離去。
沈繾攥緊泛白的指尖,感受著指腹的麻意正在一寸寸向上擴散,如蟻齧般侵蝕他的身體,有什麼越過理智的防線即將破土而出。
他伸出手,影子靠近她隱沒在竹林中身影。
輕輕觸碰了下。
一觸即離。
血液如岩漿流動,無聲無息灼燙著身體每一寸神經,一麵是隱秘的歡愉,一麵是罪惡的掙紮。寂靜的竹林,連呼吸都清晰可聞。
他瀆神了。
·
楚典史今夜在牆根邊已經守了兩個時辰。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那一向端方的夫人,竟能做出這樣的事來。但畢竟又是自己相伴多年的妻,楚典史內心還是不願相信,於是尋了個由頭說要出門幾天,蹲在這牆根地下守株待兔。
今日聽了愫愫一番話,他一回家就在牆頭查探了一番。不看不知道,一看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這牆頭竟有男人的腳印!
瞧著數量不少,簡直是將這院子當成了自己家。若不是這幾日沒有下雨,將證據保存得好,他怕是一輩子都被蒙在鼓裡。
楚典史越想越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拎起襴衫扇了扇熱意,連料峭的晚風都覺得可以忍受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月已升至中天。楚典史昏昏欲睡地躲在牆根下頭,腿被細草撓得直癢癢,伸手抓癢的時候,卻忽然瞥見五丈之外的牆邊不知何時就多了一根竹竿,牆根上頭空空如也。
好哇!果然是有人了!
楚典史心裡又驚又氣,貓著腰沿著牆角走,輕輕推開院門,準備捉個現行。
他進屋後,在窗紙上掏了個洞,一隻眼睛貼在木窗上往裡瞅。這一眼,氣得楚典史渾身血氣逆流。
屋內燭火昏黃,一人臨帖,一人磨墨,真真是郎情妾意,琴瑟和鳴。
他這個夫君倒像是外來的了!
楚典史本想去廚房找把菜刀,卻還是咬著後槽牙隻在院中尋了跟手臂粗細的木棍。他是典史,行的是稽查之務,乾不出這殺人的荒唐事!
他一腳踹開房門,準備將這對狗男女先揍一頓解氣。
但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意想不到的一幕。他那平日裡柔弱無骨連喝水都要捧到她麵前的夫人,手裡拿了根藤條正在往那男子身上抽。
一下一下,抽得那人嘴裡直求饒,手上還在不停地寫。
楚典史先愣住了。
說是男子,其實就是個剛抽條的少年,麵容俊秀,眼睫掛著淚珠。額……他瞅了眼自家夫人,隱約覺得他們二人眉眼有些神似。
她反手一背藏住藤條,眼中驚訝:“大……大人,您怎麼回來了?”
楚典史咳了咳,也將棍子背在身後,趁人不注意一腳踢到案幾底下。他緩步踱過去,“是我記錯了日子,應當是下月的事。”他視線一瞟,“這位是?”
女子眼眶先是一紅,臉上霎時梨花帶雨,聲音哀切動人。
“夫君,是妾身欺瞞了你。”